鼠疫—笔记

好久之前读的,这里把读书笔记整理出来,方便日后回顾。  

译序 真理原本的面目

苦难使人睁开眼睛。

这部《鼠疫》,通常论来,是象征小说,哲理小说。

对有些人来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对有些人来说,这不过是从一个虚无到另一个虚无。所以要找能和自己聊得来的人。

用另一种囚禁状况表现某种囚禁状况,犹如用某种不存在的事物表现任何真实存在的事物,都同样合情合理。

 

第一部

在我们这座小城里,所有这些事情都同时进行,处于同样状态,既狂热又驰心旁骛。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到百无聊赖,又得尽量习以为常。我们的同胞都很有干劲,但总是为了发财致富。

他们对经商兴趣尤为浓厚,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首先经营的是买卖,自不待言,他们也同样喜爱寻常的乐趣,他们爱女人、爱看电影、爱泡海水澡。不过,他们却十分理智,这类消遣只留待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而一星期的其他日子,就力求多多赚钱。

想必有人会说,这些并不是我们的城市所特有的,总体来说,我们同时代的人莫不如此。

奥兰则相反,看来是一座没有臆想的城市,亦即一座纯粹现代的城市。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具体描述我们这里相爱的方式。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的行为中,快速地相互餍足,要么在婚约中长相厮守。这两种极端之间,往往找不到折中。这也算不上独特。在奥兰如同在别处一样,大家都没有时间,缺少思考,不得不相爱而又浑然不觉。

门房之死,可以说标志着一个令人困惑的征象重重的时期的终结,同时标志着另一个相对更加困难的时期的开始:前期的惊异逐渐转化为惊慌失措了。我们的同胞,从此心知肚明了,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小城会成特定之地:老鼠纷纷出洞死在阳光之下,门房一个个死于怪病。

最后,塔鲁似乎终于迷上了这座城市的商业特色:市容,忙碌,甚至娱乐,仿佛都取决于生意的需要。这种独特性(这是笔记上的用语)赢得了塔鲁的称许,他的一句赞语甚至以感叹句结尾:“终于开了眼!”

问题:怎样才能避免浪费时间呢?答案:在时间的长河中体验。方法:在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坐在一张不舒服的椅子上度过几天;星期天在自家阳台上待上一下午;听一场讲自己不懂的语言的讲座;选择路程最长、最不便利的线路乘火车旅行,在车厢里当然还得站着;在剧院的售票处前排队却不买票,等等。

的确,天灾人祸是常见之事,不过,当灾难临头之际,世人还很难相信。人世间流行过多少次瘟疫,不下于频仍的战争。然而,无论闹瘟疫还是爆发战争,总是出乎人的意料,猝不及防。里厄大夫跟我们的同胞一样,也是猝不及防。必须这样来理解他的游移不决。也必须这样来理解他在担心和信心之间摇摆不定。

面对一场爆发的战争,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仗打不久,这么打也太愚蠢了。”毫无疑问,一场战争肯定是愚蠢到家了,但是愚蠢并不妨碍战争会持续很久。人若是不总为个人着想,那么就会发觉,原来愚蠢是常态。

听之任之,又不该如此。几个病例,尚不至于构成一场瘟疫,只要采取措施就可以了。一定得把握住已知的症状。

这段心理活动很有意思。

然而,这种令人眩晕的景象,一碰到理性就破灭了。不错,“鼠疫”这个词已经说出口了,不错,就在此刻,瘟疫正折磨、击倒一两个牺牲品。可是,这有什么,说停就停了。眼下应当做的,就是应该承认的事实便明确承认,果断驱逐不必要的疑虑,采取切合实际的措施。接下来,鼠疫就会停止流行,因为鼠疫不能单凭想象或者假想存在。如果鼠疫停止流行了,这种可能性最大,那么就万事大吉了。万一情况恶化,那也能够掌握,看看有没有办法先控制住,然后再战而胜之。里厄大夫打开窗户,突然涌入市井的喧嚣。从邻近的车间传来锯床的声响,无休止地重复短促而尖厉的声音。里厄抖了抖精神。确实性就在那里,在每天的劳作中。其余的一切都系于游丝,系于微不足道的举动,不可在这里面恋栈。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关键。

他知道这种感觉颇为荒谬,但他就是无法相信,在一座连普通公务员都有可称道的癖好的城市,鼠疫不可能真的蔓延开来。准确来说,他还想象不出在鼠疫猖獗的地方,这些癖好能占据什么位置,因此他判断,鼠疫在我们的同胞之间,没有流行的前景。

“问题在于,”老卡斯泰尔突然冒出一句,“要弄清这是不是闹鼠疫。”两三位医生欢呼响应,其他医生似乎犹豫不决。省长却猛然一抖,下意识地转身望望门口,仿佛要察看一下门是否关严,没有让这句耸人听闻的话传到走廊去。

他那和善的目光又移向与会者,指出他非常清楚这是鼠疫,但是要正式确认,势必就得采取无情的措施。他深知正是有这种顾忌,他的同行们才往后退缩。因此,为使他们安心,他情愿接受不是鼠疫的说法。省长坐不住了,声称不管怎么说,这样论事推理总归不是好办法。

“问题并不在于了解,”里厄仍然坚持,“法律规定的措施是否严厉,而在于确认这些措施是否必要,以防止全城半数居民丧生。余下的事情属于行政范畴,而我们的体制恰恰设置了省长这一职位,以便处理行政问题。”

到了第三天,里厄总算见到了省政府的布告。白纸小布告,匆匆张贴在城里最不显眼的角落,从内容上很难看出当局正视这种形势。采取的措施也并不严厉,似乎特别迁就那种渴望——不要引起舆论的忧虑。

 

第二部

就连写信这样无足轻重的要求也遭拒绝了。一方面,这座城市也确实没有了通常的交通工具,得以同全国其余地方相联系;另一方面,又一道法令颁发了,严禁信件往来,以防瘟疫通过信件传播。开头,有几个人还算幸运,跑到城门口,恳求守门的哨兵帮忙,将信件送出城去。那也只是在瘟疫流行的最初几天,当时哨兵还觉得出于同情心,给人点方便是很自然的事。然而,过了一段时间,还是同样那些哨兵,他们确信了事态的严重性,就再也不肯承担这种难以估计后果的责任。起初,还准许打长途电话,结果电话亭给挤爆了,而且长时间占线,一连几天就完全中断电话通信。继而严格限制,只有在所谓的紧急情况下,即有人死亡、出生和结婚时才能通长话。因此,我们就剩下电报这个唯一通信手段了。由智慧、感情和肉体紧密相连的一些人,现在无可奈何,只能从由十个词组成的电文的大写字母中,寻觅昔日情投意合的迹象。电文中实际的可用语式很快就搜罗净尽,因而长期的共同生活,或者痛苦的恋情,很快都高度概括,定期以“我好。想你。爱你”等现成用语交流。

因此,鼠疫给我们的同胞带来的头一种印象,就是流放感。叙述者确信,他在这里可以代表所有人,写下他当时的感受,因为这是他跟许多同胞的共同体验。不错,时刻压在我们心头的这种空虚、真真切切的这种冲动,即非理性地渴望回到过去,或者相反,加快时间的步伐,还有记忆的这些火辣辣的利箭,这些正是流放感。

于是,燕子的飞翔、暮晚的露水,或者太阳时而遗忘在冷清街道上的几抹光线,诸如此类的难以捉摸的征象、令人困惑不解的信息,都在供养着他们的思乡病。

最后,还要特意谈谈情侣们,这是最有意思的话题,由叙述者来讲讲,也许更为适合。情侣们还得受其他许多忧虑的折磨,必须指出其中一种便是自责。他们落到这种境况,的确能以一种更加强烈的客观态度,审视自己的情感了。在这种境况里,他们还看不出自己的缺点,这种现象恐怕少之又少。他们想要凭想象准确地勾画出暌违的情人的举止行为,却感到难以如愿,从而第一次有了机会发现自己的缺点。他们不由得哀叹,自己竟然对情人的时间安排不甚了了;他们责备自己多么轻率,忽视去了解,佯装相信对一个恋人来说,心上人的时间安排并不是所有快乐的源泉。正是从这时候起,他们才能很容易地回顾自己的爱情,并审查其中的不足。在平时,不管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我们人人都懂得,没有什么爱情是不可自我超越的,然而,我们却情愿让爱情停留在平庸的状态,还或多或少心安理得。

如此一来,人人都得单独面对苍天,一天一天混日子。这种普遍的消沉,久而久之就可能磨砺人的性格,但是眼下却开始让人变得目光短浅了。譬如说,我们有些同胞就干脆屈从于另一种奴役,甘受晴天和雨天的支配。看那样子,他们似乎第一次直接受到当时天气的影响。金色的阳光寻常的一次光顾,就让他们兴高采烈,可是一碰到下雨天,他们的脸上和思想上也都阴云密布了。几星期之前,他们还能避免这种软弱的表现,不至于这样不理智地受制于天气,因为那时候,他们不是单独面对这个世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和他们一起生活的人置身于他们的天地的前面。反之,从这一刻起,他们显然听任变幻无常的老天的摆布了,也就是说,他们无论伤心痛苦,还是心存希望,都没有来由了。

处于这种极度孤寂的境地,最终谁也不指望邻居来相助,每人都独守自己的忧虑。我们当中如果偶然有人想交交心,或者谈一谈自己的感受,那么对方无论如何回应,大多时候总要伤害他。于是他发觉对方和他所讲的风马牛不相及。他所表达的,确是他多日思虑和苦楚的由衷之言,他想要传递的形象,也是在等待和情欲之火上长时间炖出来的。对方则相反,想象这是一种常见的激情、市场上叫卖的痛苦、系列化的忧伤。对方不管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应答的话总是显得虚假,这样的交谈还是放弃为好。或者,至少那些忍受得了沉默的人应该如此,而其他人,既然找不到真正的心灵语言,他们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纳市场的语言,说话也模仿那些老生常谈,模仿那种普通关系和社会新闻的风格,差不多就是每天新闻了。在这方面也同样,切肤之痛往往用谈话中的陈词滥调来表达了。唯有付出这种代价,鼠疫的囚徒们才可能博得门房的同情,或者引起他们的听众的兴趣。

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流放者的焦虑不管多么痛苦,空虚的心不管多么沉重,仍可以说在鼠疫流行的初期,他们是幸运者。就在民众开始惊慌失措的时候,这些流放者的心思确实完全转向了他们等待的人。在全城居民遭难之际,他们却受到了爱情的自私心理的保护,即使想到鼠疫,也仅仅限于这场瘟疫有可能把他们的离别变成永诀。这样一来,他们就给瘟疫的核心地点带来一种有益于健康的分心,被人视为冷静应对的态度。他们本已绝望,反倒不会惊慌失措了:他们的不幸也有益处。譬如说,他们当中如有人被疫病夺走性命,那也几乎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完生命的历程。他在心里长时间跟一个幻影交谈,从这种谈话中抽出身来,也没有过渡,就直接投入大地的极厚重的沉寂中。任何感受他都来不及体验了。

在他的医院里,鼠疫的胃口倍增,平均每星期要夺走五百人的生命,而他在医院里度过的这些日子,难道真是抽象概念吗?固然,在灾难中,确实有抽象和不现实的成分。可是,当抽象概念开始要你命的时候,势必就得认真对付这种抽象概念了。而里厄仅仅知道,这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譬如说,他负责的这所附属医院(这种医院已有三所),领导起来就不容易。

里厄就是这样,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关注着每个人的幸福与鼠疫的抽象概念之间沉闷的斗争,而正是这种斗争,在这个漫长的时期,构成了我们城市的全部生活。

许多人参加了祈祷周,这并不表明奥兰的居民平时都格外虔诚。譬如说,星期天上午,海水浴就同弥撒进行激烈的竞争。这同样也不表明他们受到神明启迪,突然皈依了宗教。须知一方面,既封城又封港,不可能再去海滩游泳了;另一方面,他们的思想,正处于一种极其特殊的状态:他们从内心深处不肯接受这种打击他们的突发事件,但同时又明显感到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许多人还一直抱有希望,瘟疫会很快停止,他们和家人能幸免于难。因此,他们还感觉不到必须如何如何。在他们看来,鼠疫纯粹是个不速之客,既然来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们害怕归害怕,但是并不绝望:时候还没有到,他们不该把鼠疫视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忘记鼠疫之前他们所能过的日子。总而言之,他们还在期盼。

他们对待宗教也像对待其他许多问题一样,鼠疫赋予他们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既不冷漠,也无激情,可以用“客观”一词来界定。

这时,帕纳卢神父又挺起身子,深吸一口气,调门越来越高,继续说道:“如果说今天,鼠疫降临到你们头上,就是因为反思的时刻到了。义人自不必恐惧,而恶人却理应颤抖。世界好似无比巨大的麦场,灾难如同连枷,无情地击打人类这片麦子,直到麦粒脱离麦秸。麦秸要多于麦粒,被召去的人也要多于上帝的选民,而这场灾难并不是上帝的初衷。这个世界同邪恶妥协时间太久了,这个世界依赖上天的宽容时间也太久了。只要痛悔一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表示痛悔,人人都觉得游刃有余。时候一到,肯定就会有悔恨的感觉。不过,在那之前,最简便的做法就是放任自流,余下的事就交由仁慈的上帝去处理了。要知道,这种状况不能持续下去了。上帝那张慈悲的面孔,太久太久俯视这座城市的居民,等得厌倦了,他那永恒的希望化为失望,已经移开了目光。我们失去了上帝的光明,就这样长期陷入鼠疫的黑暗啦!”

然而,神父又开口讲话了,他说在阐明鼠疫发自天意,以及这场灾难所包含的惩罚性质之后,作为结束语,如再施展雄辩的口才,去触及如此悲惨的话题,那就太不合时宜了。

只不过,一些人听了这场布道,此前一种模糊的想法就清楚多了:他们因为一种莫名的罪过,被判处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监禁。于是,一些人就接着过他们的小日子,尽量适应这种幽禁的生活;另一些人则相反,此后他们只有一个念头,设法逃出这座监狱。一开始,大家都接受了与外界隔绝的措施,无论什么麻烦,只要是暂时性的,仅仅打破他们的某些习惯,他们也都会同样接受。可是,他们猛然意识到,这是一种非法监禁,囚禁在夏日开始毕剥火热的天空之下,他们隐约感到,这种禁锢威胁到了他们的整个生活,因此到了傍晚,他们随着凉爽而恢复了精力,往往就会有绝望之举。

 

第三部

可以说实际上,鼠疫已经席卷了一切。因此,个人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过于骨肉分离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惧和反抗。

而其他街区的居民身处艰难时刻,一想到还有比他们更不自由的人,倒觉得有一种安慰了。“总有囚禁得比我们还严的人”,这样一句话概括了当时唯一可能心存的希望。

 

第四部

不过,疲惫逐渐侵袭所有继续跟瘟疫进行这场斗争的人,最危险的后果并不在于漠视外界发生的事件以及别人情绪的变化,而在于自己疏忽松懈,放任自流了。

“那是自然,”塔鲁附记道,“他跟其他人一样面临威胁,但问题恰恰是,他跟其他人处境一样。此外,可以肯定,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感染上鼠疫。他似乎就依赖这种念头生活:一个人身患重病,或者有一种深度忧虑,也就同时免除了其他所有疾病或忧虑,这种想法还真不那么愚蠢。

塔鲁耸了耸肩:“人到了我这年纪,势必讲真话。讲假话太累了。”

“大夫,”朗贝尔说道,“我不走了,愿意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干。”塔鲁不露声色,还继续开车。里厄似乎还不能从疲惫的状态中挣扎出来。“那她呢?”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朗贝尔说他又进一步考虑了,还保持原来的看法,但是,他如果走了,就会感到愧疚。这也会妨碍他去爱留在那里的心上人。不过,里厄这时挺起了身子,声音坚定地说道,这样看问题很愚蠢,去追求幸福并不可耻。

“对,”朗贝尔说道,“不过,独自享受幸福,就可能问心有愧。”

此前,塔鲁一直缄默,这时他也没有回头看他们,但是开了口,指出如果朗贝尔愿意跟大家共患难,那他恐怕就再也没有时间眷顾幸福了。取舍之间,必须做出选择。

“问题不在这儿,”朗贝尔说道。“我一直认为,在这座城市里,我是个局外人,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就知道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属于这里了。这场疫灾关系到我们所有人。”

没有人应声,朗贝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况且,你们心里都明明白白!要不然,你们在这所医院里干什么?你们呢,都做出选择,舍弃幸福了吗?”

继而,他凝望前方,又说道:“在这人世上,什么都不值得人离开自己所爱。然而,我也离开了,却弄不清到底为什么。”他身子一放松,又倒在靠垫上。“这是个事实,仅此而已,”他倦怠地说道,“这种事,我们就记录下来,承担其后果吧。”“什么后果?”朗贝尔问道。“唉!”里厄回答,“人不能同时治病又知道结果。既然如此,我们就尽快治病救人。这是当务之急。”

自不待言,让这些无辜的孩子所遭受的痛苦,在他们眼里始终是活生生的现实,也就是说令人愤慨的事。不过,在此之前,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所感到的愤慨有点抽象,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直面观察一个无辜孩子垂危的过程。

“不错,”里厄说道,“请您原谅。真的,疲劳也是一种疯狂的形态。在这座城市里,有些时候,除了反抗,我没有别的感觉了。”

“我理解,”帕纳卢低声说道,“这种情况超出了我们的容忍度,是会让人愤然而起。不过,也许我们就应该热爱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

本城印刷所老板也很快就看出,公众对预言的这种执迷有利可图,于是排印成册,大量发行。他们又发现公众的好奇心难以餍足,便组织人力到市里各家图书馆查阅野史,尽量搜集所有见证资料,汇编起来在全市发行。

这些预言有些甚至在各家报纸上连载,而大家浓厚的阅读兴趣,丝毫不逊于灾难前看连载的言情小说。有些预言还依据稀奇古怪的计算,即在计算中纳入闹鼠疫年份的千位数、死亡的人数,以及瘟疫持续的月份数。另一些预言则比较历次鼠疫大流行,找出其中类似的方面(即预言中所谓的常数),再运用同样古怪的计算,便声称得出认识当前灾难的数据。不过,最受公众赞赏的预言,无疑是效仿《启示录》的语体写成的,宣告即将发生一系列事件,每一个都可能成为考验这座城市的大事件,其复杂性可以做出多种多样的阐释。

世间当然有善恶,一般来说,也很容易解释善恶的区别。然而,深入恶的内部,就开始碰到难题了。譬如说,世间存在看似有必要的恶,也有看似没必要的恶。有堕入地狱的唐璜,也有一个孩子的夭折。

任何罪孽都死有余辜,任何冷漠的态度都是犯罪。那就是全相信,或者全否定。

我呢,就始终想要摆脱这种处境。“我年轻那时候,怀着天真无邪的思想生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思想。我不是好瞎折腾那种类型的人,正正经经开始我的生涯,做什么事都很顺,凭着自己的聪明,在女人圈里如鱼得水,如果说我还有几分不安的话,那就是女人来得快,也去得快。有一天,我开始考虑了。现在……

应该告诉您,我的家境不像您这样穷苦。家父是代理检察长,相当有地位。但是,他没有那种架子,天生是个随和的人。家母出身寒微,从不抛头露面,我始终很爱她,但是不愿意谈她的情况。父亲,对我关怀备至,我甚至相信他还试图理解我。他有外遇,现在我可以肯定,因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愤恨。他在这方面的行为,正如人们所预期的那样,没有招人反感。总之,他不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现已不在人世,我明白了他这个人的一生,即使不能说是个圣人,也不能说是个坏人。他介于两者之间,仅此而已,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大家都有一种适度的好感,正是这种好感能让人继续下去。

虽然说是共情能力或者同理心不合适,但是更关注危机中的个人是每个人的天性。

我父亲穿上红色法袍,完全变了个人,和善、亲热,统统不见了踪影,他满嘴冗长的语句,像蛇一般不断爬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从社会的名义,要求处死这个人,甚至要求砍下这个人的脑袋。不错,他仅仅说:‘这颗脑袋就该落地。’不过,归根结底,这没有多大差异。果然是一码事,既然他得到了这颗脑袋。只不过,活并不是由他干的。随后我就注意听案件的审理,一直到结案,唯独同这个不幸的人,我产生了一种令人惊诧的亲近感,而我父亲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然而,按照惯例,他应该亲临行刑现场。行刑时刻,美其名曰最后时刻,正经应该称为最卑鄙的谋杀。

“从那天起,我一看到那本《火车旅行手册》,就厌恶到了极点。从那天起,我怀着憎恶的心情,关注司法、死刑和处决,还惊骇地发现,我父亲一定多次到现场观看杀人,而且恰恰到了那些日子,他起得非常早。是的,那几次他都上好闹钟。我不敢跟母亲说起,于是更加细心观察她,这才明白他们之间毫无感情了,母亲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正如我当时讲的,这种情况有助于我原谅了她。后来我更得知,她没有任何事需要求得原谅,因为她直到结婚,一生贫困,在贫困中学会了隐忍。

“当然了,我知道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宣布死刑。但是他们对我说,这几个人必须处死,以便到达一个不再杀任何人的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也的确如此,可是,也许我终究不能坚持这种真理。可以肯定的是,我还犹豫不决。不过,我想到那个猫头鹰,那情况还可能继续下去。直到那一天,我看到处决一个人(那是在匈牙利),同样的情景,曾让少年的我头晕目眩,又让成年的我眼前一片黑暗。

“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变。很久以来,我就深感愧疚,羞愧得要死——居然我也成为一个杀人凶手,即或是间接的,即或是抱着良好愿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仅仅发现,今天,比较而言,即使好人也难免杀人或者被杀,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种逻辑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致人死亡。是的,我依然感到羞愧,我领悟了这一点,也就是我们所有人都陷入鼠疫中,我丧失了宁静,至今我还在寻找这种宁静,尽量理解他们所有人,不要成为任何人的死敌。现在我仅仅知道,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以便不要再成为一名鼠疫患者,唯独这样,我们才能期望安宁,得不到安宁就安详地死去。唯独这样,才能给人宽慰,即使拯救不了人,起码也尽量少给他们造成伤害,有时甚至给他们做点好事。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拒绝一切直接或间接的,有理或无理的杀人行为,也不为杀人的行为辩解。

其余的东西,诸如健康、正直和纯洁,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而人的意志永远也不应该停歇。

“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毫无价值了,而且从我放弃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判处自己终身流放了。历史将要由其他人来创造。我也知道,恐怕我审判不了那些人。我缺乏一种特质,不能成为一个通情达理的杀人者。这不是一种傲慢。但是现在,我心甘情愿原原本本做人,我学会了谦虚。我只想说,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不要跟灾难同流合污。这在您看来,也许有点单纯,单纯不单纯不好说,但我知道,这是实情。我听到过那么多高谈阔论,脑袋几乎给弄晕乎了,那些高谈阔论也足以使其他一些人晕头转向,结果同意去杀人了,从而也使我明白了,人的不幸缘于他们没有使用一种清晰的语言。于是我决定讲话和行动都要明明白白,以便走在正道上。因此,我说世间有灾难和受害者,除此不再多说什么。如果说,我讲这话,本身就变成灾祸,那么至少,并非我情愿。我试图成为一个无辜的杀人者。您瞧,这不是什么雄心大志。

“当然还得有第三境界,即真正医生的境界。但是这种现象不多见,估计是很难进入。因此,我决定站在受害者一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以求减少损失。我在受害者中间,至少可以寻求如何抵达第三境界,也就是达到安宁。”

塔鲁讲完的时候,悠荡着双腿,用脚轻轻地敲击着平台。大夫沉默了片刻,稍微挺起身子,便问塔鲁是否有了想法,走什么路才能达到安宁。“有啊,就是同情。”

“您应当理解,到那里我有事可干。还有,说起来也挺荒唐的,到了那里,我会感到同我的小儿子隔得不那么远了。”里厄注视着法官。在这双冷峻无情的眼睛里,不可能突然流露出温情来。但是,这双眼睛却变得更加雾蒙蒙的,丧失了原来的金属似的光泽。

里厄知道,这位哭泣的老人此刻在想什么,他跟格朗是同样的思绪,想到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犹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总要厌倦了监狱、工作和勇气,要求一个人的面容和温情美妙的心。

 

第五部

最后还谈到一个事实,塔鲁认为,老太太从不思索就洞察一切,她与沉默和阴影相伴,却始终能停留在任何光明的高度,哪怕是鼠疫的亮度。

然而现在笼罩着他朋友的沉寂,显得密不透风,同街道和解脱了鼠疫的城市的静寂那么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终结了战争,将和平本身变成一种永难治愈的伤痛。大夫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回安宁,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自信已经了解,他本人永远也不可能安宁了,正如失去儿子的母亲、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休战的时刻了。

同样,他在塔鲁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而今天晚上,塔鲁去世了,他们的友谊却没有时间真正经历一番。塔鲁出局了,正如他自己讲的。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所赢得的,仅仅是认识了鼠疫并可回忆,了解了友谊并可回忆,体验了温情,而且有朝一日也成追忆。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赢的,无非是见识和记忆。塔鲁所说的“赢局”,也许指的就是这一点!

是的,他会去山上休息。有何不可呢?这也成其为悼念的一种借口。赢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被剥夺了希望,仅仅带着自己的见识和记忆去生活,日子该有多么艰难啊。塔鲁恐怕就是这样生活过来的,他已经意识到,一种没有幻想的生活该是多么枯燥乏味。没有希望,就谈不上安宁,而塔鲁不承认人有权处死任何人,可又知道谁都可能情不自禁地判处别人死刑,甚至受害者有时也会成为刽子手。因此,塔鲁五内俱裂,生活在矛盾之中,从来就没有萌生过希望。莫非为此缘故,他才要当圣人,通过为别人服务而获取安宁吧?老实说,里厄无从知晓,这也并不重要。塔鲁在他的记忆中,只留下双手紧握方向盘为他开车的形象,或者这副厚重的身躯,现在躺着不动的形象。一种生活的热情和一副死亡的模样,这就是认识。

朗贝尔恨不得变回初闹瘟疫时那样,想要一气冲到城外,跑去迎接他心爱的人。但是他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他变了,鼠疫把他变得驰心旁骛,他虽然极力否认,然而这种状态依旧,仿佛心存一种隐忧。在某种意义上,他感到鼠疫结束得太突然,自己一时还不适应。幸福飞速到达,事态的进展超乎期待。朗贝尔明白,一切会一股脑还给他,而快乐成为滚烫的美食,不能细细品味。

这些人,无论是母亲、丈夫、妻子还是情人,随着丧失了亲人,也丧失了一切快乐:亲人现已混杂在群葬的尸坑里,或者掺杂在一堆骨灰中,这就是永远的鼠疫。可是,谁还会想到这些孤苦伶仃的人呢?

他们根本不顾明显的事实,从容不迫地否认我们曾亲历过这样疯狂的世界,杀个人如同打死苍蝇一样习以为常,他们也否认这种确凿无疑的野蛮行径、这种处心积虑的疯狂举动,否认这种带来对一切非现时事物肆意践踏的监禁、这种令所有尚未被杀死的人惊愕的死亡气味,他们最后还否认我们曾经是这群吓昏了头的民众,每天都有一部分人的尸体成堆投进焚尸炉化为浓烟,而其余的人则戴着无能为力和恐惧的枷锁,等待这种厄运轮到自己头上。

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世上如果还有一样东西,人总是渴望,有时也能获得的话,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但凡有人追求超越人的,连他们本人都想象不出来的什么东西,那就根本没有答案。塔鲁似乎重返他曾谈论的难得的安宁,然而,他仅仅在死亡中才找见了,到了这种时刻,安宁对他也毫无用处了。

里厄拐进格朗和科塔尔居住的街道时心里便想道,这些人只求平凡做人,满足于自己那种可怜而又可厌的爱,他们至少时而得到欢乐的酬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五

他是要为某种罪恶出庭做证,作为一个厚道的证人,就有所保留,掌握一定分寸。但同时又遵循一颗正直心灵的法则,毅然决然站到受害者一边,并且情愿跟世人——他的同胞们,一起确认他们唯一共同肯定的事,即爱、痛苦和流放。因此,他的同胞的种种惶恐不安,他无不感同身受,他们的每种境遇,也无不是他本人的经历。

想到一个有罪的人,也许比想到一个死人还要难受。

老人说道,“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

“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真的,他那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科塔尔、塔鲁,以及里厄曾爱过并失去的那些男子和那个女人,他们无论死去还是有罪,此刻全被人忘却了。这位患病老人说得对,人始终是老样子。不过,这正是他们的力量和无辜所在,里厄超越一切痛苦,还是从这两方面同他们会合了。欢呼声持续不断,一阵高似一阵,久久回荡在平台的脚下;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天空绽放,也越来越密集了,于是,里厄大夫决定撰写到此结束的这部纪事,以免跻身沉默者的行列,旨在挺身做证,为鼠疫的受害者说话,至少给后世留下他们受到不公正和粗暴待遇的这段记忆,也旨在扼要谈一谈在这场灾难中学到什么,即人身上值得赞美的长处多于可鄙视的弱点。

所有当不成圣贤,又不甘心横遭灾祸的人,当然要将个人的伤痛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抗击瘟神及其武器乐此不疲制造的恐怖。

里厄倾听着从市里飞扬起来的欢乐喧声,确实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因为他了解这欢乐的人群并不知晓的事实: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

 

附录 加缪生平与创作年表

被人称为荒诞哲学家,加缪则不以为然:“我不是哲学家,对理性没有足够的信赖,更难相信一种理论体系。我的兴趣所在,是探讨怎样行动,更确切地说,人们既不相信上帝,又不相信理性的时候,应当如何生活。”“不,我不是存在主义者……萨特是存在主义者,而我发表的唯一理论著作《西绪福斯神话》,恰恰是反对那些存在主义哲学家的……”(《文学新闻》1945年11月15日)

 

萨特悼词

在悼念的文章中,萨特对加缪的悼词最感人: 他在本世纪,顶住历史潮流,独自继承了源远流长的警世文学,警世作品也许堪称法国文学的最大特色。他以那种固执的,既狭隘又纯洁的,既严峻又耽于肉欲的人道主义,向这个时代种种巨大的、畸形的事件展开胜负难卜的战斗。但是反过来,他以自己始终如一的拒绝,在我们时代的中心,针对马基雅弗利主义和拜金的现实主义,再次肯定了道德事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