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加缪的荒诞美学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竭尽兮人事之所能。
不求永生,竭尽人事。
加缪说:“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这类定论显然是一种悖论,不合逻辑,不符常理,违背人世经验。然而,有趣的是有些哲学家偏偏喜爱这类悖论,像尼采那样偏爱悖逆天道,加缪称之为“哲学自杀”:理性阐述往往不得要领,于是利用理性阐述的失败来为信仰荒诞作辩护。
简言之,加缪的荒诞说不是一种概念,用他的话来说,是一种“荒诞感”,一种“激情”,一种“感知”,一种“精神疾病”,加缪试图对这种病态作纯粹的描述,其目的是要弄清楚这种“荒诞感”是否导致自杀。
何谓“荒诞感”?“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有这种感觉,就叫荒诞感。我们照镜子看到不像自己的那种感觉,也叫荒诞感。以此类推,生活中时不时都会产生类似的荒诞感。何谓“荒诞感知”?人面对自身不合情理所产生的反感,对自身价值形象感到堕落,有这份自知之明,就叫“荒诞感知”。何谓“荒诞激情”?“人是无用的激情”(萨特语),明知无用仍充满激情:明明知道自由已到尽头,前途无望,为反抗绝望而不断冒险,这叫荒诞激情。
何谓“荒诞疾病”?人一旦被剥夺了幻想和光明,便感到自己是现世的局外人,随时想逃脱自我,又无可奈何置身其间,因焦虑而消沉,陷入绝望所患的一种抑郁症。在“病人”意识清醒之下,这种“荒诞疾病”很可能导致自杀。
荒诞是世人与世界唯一的纽带,把两者拴在一起,正如唯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锁住。这是一种不治之症。
就像我一样,我在内心深处是悲观主义者,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积极进取,我仍然是个乐观的人,做着乐观主义者的事。
既然他是一股无用的激情,也可以说荒诞人就是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又不否定永恒的人。
我也已经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我给我自己制定的目标,而这个目标长达十年之久。这个目标不仅是为我自己努力,也是为家庭跨越着想。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并不属于我自己,而是属于我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而去牺牲掉我自己。
*荒诞人一旦在时间点上定位,他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时间了。因反抗时间这个最凶恶的敌人而产生的切肤之痛,就是荒诞人的永久之痛。
加缪把荒诞人拔高一筹,比如称西西弗为“荒诞英雄”,既因为他的激情,也因为他的困苦。
荒诞人直面人生,不逃避现实,摒弃绝对虚无主义,怀着反抗荒诞人世的激情,坚持不懈,或许能创造一点人生价值:“一个人的失败,不能怪环境,要怪他自己。”
一则世人总要死亡,世事难以长久,总要分化和消失,没有意义;再则世人躲不开恶,因为恶是分裂分化之源,所以反抗者诉求单一性或称一统性,诸如秩序的单一性,行为的单一性,使命的单一性。
反抗者个体在思考荒诞人生和死亡不可避免时会情不自禁地叹道:“唉,我孤独无援。”
“世上最强有力的人是最孤独的个人。”(易卜生语)
既然世人的得救不靠上帝去完成,那就应当在人世间自我完善。既然世界没有方向,世人一旦接受这个世界,就应当给它一个方向,以便达到高级的人类社会。
加缪从尼采的虚无主义中吸取某种积极的意义,对他而言,虚无主义在于不再相信现实存在和人生,虚无主义者把人生隶属于某些价值,以致很难摆脱现实困境。一旦这些所谓的价值崩溃了,世人就会产生两种态度:消极虚无主义,表现为绝望、消沉、无欲、疲乏、无聊,而积极虚无主义则求助于意志、活力、投机、冒险、行动。
在《反抗者》中,他把荒诞隶属于虚无主义,并将两者进行广泛的比较研究,认为荒诞是虚无主义的一种表现,进而断定虚无主义与荒诞是同根同族,也是一种疾病(尼采最终不也成了疯子吗?),所以必须与这种疾病斗争到底,坚持反抗绝望。
此外,正如萨德选择“城堡”,陀氏选择“地下室”作为场景,主人公皆为荒诞人,即为现世灵魂磨难的典型,具有强烈的地狱意识,其文学意义可以说预示未来战壕阵亡和集中营灭族屠杀。不同之处在于,萨德式人物欲主宰地狱权力,而陀氏荒诞人则逆来顺受,只求灵魂高尚。但两者都进入人生存在层面,跨入形而上反抗的精神层面。
这里指的是,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久的对抗。世人总要求透明,而透明在荒诞人生中是不可企及的。于是,只能在荒诞的形而上孤独中叩问个体存在的意义。“我”,这个孤独的人,虽然“我身上的这颗心,自己能体验到,并能判定其存在”,但这个“我”只不过是“一掬之水,会从我的指缝流走”。我可以把这个“我”可能摆出的各种面孔一张张描绘出来,还可以描绘别人给予这个“我”的各种面貌,但不可将其相加。这颗孤独的心即使属于我,也永远无法让我确定我自己:“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荒诞人只能耗尽一切,包括耗尽自己。荒诞使他极度紧张,于是他不断孤军奋战,维持紧张。因为他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觉悟和反抗中,他表现出自己唯一的真理,即挑战。“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活力。”(尼采语)
我也很容易陷入人生无意义中,尤其是当把自己放在时间较广的历史长河中去看待自己时,就会发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
发现人生无意义,就是人对自身被抛入荒诞之中的自我发现。西西弗被定罪,被抛入历史,孤独无奈艰难地活下去,这本身就是对自身存在的一种叩问,更是一种自我觉醒。
加缪,如同马尔罗和萨特,也是法国二十世纪作家中叩问人生存在意义的先锋派。他们仨都是尼采的信徒,同时又以各自的方式偏离尼采主义。
荒诞与自杀
“自杀不是所谓社会上说的懦弱,而是作为局外人审视世界然后觉得世界的无谓性和无用性”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这种辩证看待事物的能力太有效了,帮助自己更全面地看待这个世界
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给了他们生的依据而为之献身(有人称生的依据同时也是极好的死的依据)。
思维方式大致只有两种,即拉帕利斯方式或堂吉诃德方式。唯有明摆着的事实并加上恰如其分的抒情表达,才能既打动我们的感情又照亮我们的思路。
世人一向把自杀只看做一种社会现象。我们则相反,首先研究个体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自杀这类举动,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幽处酝酿成熟的。
开始思索,等于开始被耗。社会对此是无大干系的。耗虫长在人心中。必须深入人心去寻找。这种死亡游戏,从清醒面对生存到逃离光明,我们都必须跟踪相随和体察谅解。
当认为自己是局外人时,很容易会因为没有参与感而放逐自己。可以放逐,但是必须要适度
究竟哪种不以估量的情感剥夺了精神赖以生存的睡眠呢?一个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释的世界,也不失为一个亲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人与其生活的这种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所有想过自杀的健全人,无需更多的解释便能承认,这种荒诞感和想望死亡有着直接的关系。
事实上,要是接受尼采的准则,他们心里想来想去还是肯定的。相反,自杀的人往往对人生的意义倒确信无疑。这类矛盾经常发生。
世人自杀,因为人生不值得活,想必是没错的,但不是什么真知灼见,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荒诞的藩篱
深刻的情感,如同伟大的作品,其蕴涵的意义总比有意表达的要多。
百无聊赖本身带有某种令人反感的东西。不过这里,应当得出结论说,百无聊赖也有好处。因为一切从觉悟开始,惟有通过觉悟才有价值。
他承认处在一条曲线的某个时间点上,表明必将跑完这条曲线。他属于时间了,不禁毛骨悚然,从时间曲线认出他最凶恶的敌人。
也许我们硬是渴望使我们突然陷于孤独的那种东西。这句话说的太好了,这其实就是世界的荒诞本质。
那些惯于蒙面的背景又恢复了本来面目,远离我们而去。同样,有些日子,见到一个女人,面孔熟悉,如同几个月或几年前爱过的女人,重逢之下却把她视同陌路,也许我们硬是渴望使我们突然陷于孤独的那种东西。但时候未到哇。唯一可肯定的:世界这种厚实和奇异,就是荒诞。
面对人本身不合人情所产生的这种不适,面对我们自身价值形象所感到的这种无法估量的堕落,正如当代一位作家所称的那种“恶心”,也就是荒诞。同样,自己照镜子,突然看到有陌生人朝我们走来,或在我们自己的相册里重新见到亲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这还是荒诞。
认识自己是人生永远的课题
因为,假如我试图把握我所确认的这个我,并加以定位和概括,那么这个我只不过是一掬之水,会从我的指缝流走。我可以把“这个我”会摆出的各种面孔一张张描绘出来,还可以描绘别人给予“这个我”的各种面貌,包括其出身、教育、热忱或沉默、伟大或卑劣。但不可把面貌相加。这颗心即使属于我,我也永远无法确定。我对自己存在的确信和我对这种确信试图赋予的内容,两者之间的鸿沟,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海德格尔冷峻地审视了人生状况,宣告人类生存受到了凌辱。唯一的现实,是生灵在各个阶段的“忧虑”。对迷途于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这忧虑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识到自身,便成为焦虑,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围。最可靠的缄默不是闭口不言,而是张口说话。
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沉默之间的对峙。
非理性,人的怀旧以及因这两者对峙而凸显的荒诞,就是悲剧三人物,而此剧必须与一切逻辑同归于尽,之后,逻辑存在才有可能。
哲学的自杀
智力上看问题,我可以说荒诞不在于人(如果这样的隐喻有意义的话),也不在于世界,而在于两者的共同存在。眼下,荒诞是统合两者的唯一联系。
对我而言,唯一的已知数是荒诞。
问题在于如何摆脱荒诞,在于是否从这种荒诞中推论出应当自杀。
现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完全是精神上的,那就是一个人始终是自己真情实况的受难者。这些真情实况一旦被承认,他就难以摆脱了。付出点儿代价在所难免。人一旦意识到荒诞,就永远与荒诞绑在一起了。一个人没有希望,并意识到没有希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是天意。但世人竭力逃脱自己创造的世界,也是天意呀。
然而,我若坚守存在哲学,显而易见,一切存在哲学无一不劝我逃遁。存在哲学家们通过奇特的推理,在理性的残垣断壁上从荒诞出发,在对人封闭和限制的天地里,把压迫他们的东西神圣化,在剥夺他们的东西中找出希望的依据。
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处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我们需要上帝干吗?
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
我们对理解的渴求、对绝对的怀念都恰恰只有在能够理解和解释许多事情的条件下才可以说清楚。
确切地说,对产生荒诞感所需的因果关系,他是不在乎的。既然确信逃脱不了非理性,他至少想摆脱绝望的怀念,因为他觉得绝望的怀念是没有结果的,是没有意义的。
加里亚尼神甫曾对德·埃皮纳夫人说过,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但基督教徒认为,死亡丝毫不是一切的终结,死亡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对我们来说,是生活所包含的希望无法比拟的,甚至比充满健康和力量的生活所包含的希望还要多得多。
假如世人没有永恒的意识,假如在一切事物的内部,只有一种野蛮和沸腾的力量,在莫名其妙的情欲旋涡中产生万事万物,伟大的和渺小的,假如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隐藏在事物的背后,那么人生不是绝望又会是什么呢?”
总而言之,一个坚定不移的灵魂总有办法应对万变的。
追求真的东西并不是追求适当的东西。假如为了逃避“什么是人生?”这个难题,那就应当像驴子那样充满美丽的幻想,这样荒诞人便不会迁就谎言,更乐意心平气和地接受克尔恺郭尔的答案:“绝望。”总而言之,一个坚定不移的灵魂总有办法应对万变的。
确切地讲,上帝只靠否定人类理性才得以支撑。
进取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关键在进取。
跳跃的方式虽有好多种,但关键在跳跃。
当我们的推理从论世界无意义的哲学出发,最后却发现世界具有某种意义和深度。
真的东西自身是绝对真的;真理是单一的;与其本身相一致,不管感知者是何方生灵:世人,魔鬼,天使或诸神。
假如受地心引力牵制的全球大众消失了,引力定律并不因此被推翻,只不过无法被应用了。
理性带有人情味十足的面目,但也善于转向神明。
总之,理性是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思想本身。一个人的思想首先是他的怀念。
必须知道人们是否可能凭荒诞而活着或是否逻辑要求人们因荒诞而死亡。
荒诞自由
西西弗如果认为巨石是惩罚,是痛苦,通过自杀来一了百了,那么众神的惩罚就是成功的,而西西弗就是接受了这份惩罚,只有西西弗认为巨石是快乐,或者能够产生快乐,那么西西弗才是反抗,才能得到胜利!
我所知道的,我认为可靠的,我无法否认的,我不能舍弃的,就是重要的。
每个人都有坚持的东西和想要得到的东西,如果有朝一日得到了他还会继续奋斗吗?那时他又会何去何从?
因此,他严以律己,仅仅凭借他所知道的东西生活,眼见为实,随遇而安,不让任何不可靠的东西掺和。人家回答他,没有任何东西是可靠的。但至少此话是可靠的。于是他与这份可靠性打交道:他渴望知道是否可以义无反顾地生活。
生活因没有意义而过得更好
人生是否应当具有值得度过的意义。此处显示的正相反,生活因没有意义而过得更好。
体验经验,经历命运,就是全盘加以接受。然而,假如面对意识所揭示的荒诞而不千方百计加以维持,那么一经知道命运是荒诞的,就不会去经历了。否定荒诞赖以生存的对立面中有一项是逃避荒诞,而取消有意识的反抗,就是回避问题。
生存,就是使荒诞存活。使荒诞存活,首先是正视荒诞。
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进行永久的对抗。
反抗就是人自身始终如一的存在,不是憧憬,也不是希望。这种反抗只会遇到不可抵抗的命运,又缺乏本应与命运形影相随的逆来顺受。
荒诞就是死囚的鞋带,处在死囚临终思想的尽端,因为死囚行将眩晕坠落,对一切视而不见,偏偏瞥见近在咫尺的鞋带,故而自杀者的反面恰好是死囚。
反抗将自身价值给予人生,贯穿人生的始末,恢复人生的伟大。对眼光开阔的人而言,最美的景观莫过于智力与超过人的现实之间的搏斗。
这些学说卸掉我固有的生命重负,而这本应该是由我独自承担的。
“万物存在必有其合理性和独特的作用性,痛苦亦是如此,当痛苦没有其作用性时,就是人类生命截止的时间,是痛苦让人意识到了生活的真实性”
觉悟和反抗,这两种违拗是克己出世的反面。人心中一切不可制伏和充满激情的东西都朝着人生的反面激励着人的觉悟和反抗。重要的是死得很不服气,而不是死得心甘情愿。自杀是一种忘恩负义。荒诞人只能耗尽一切,包括耗尽自己。荒诞使他极端紧张,而他不断孤军奋战,维持紧张。因为他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觉悟和反抗中,他表现出自己唯一的真相,即挑战。这是首要的后果。
然而,若说荒诞打消了我获得永恒自由的一切可能性,反倒还给我行动自由和激励我获取行动自由。剥夺希望和未来意味着增加人的不可约束性。
碰到荒诞之前,平常人的生活带有目的,关心未来或总想辩护(至于为谁或为啥辩护倒不成问题)。平常人估量着自己的运气,指望着来日,指望着退休或儿子们的工作。他仍相信生活中某些东西能有所归宿。真的,他做起事来,就像是自由的,即使所有的事实都会证明他没有自由。
碰到荒诞之后,一切都动摇了,自己所给自己设立的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吗,如果一直追问下去,只会看到这个世界的荒诞本质。
碰到荒诞之后,一切都动摇了。
但同时,荒诞人懂得,迄今为止,与他紧密相连的自由公式建立在他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把他拴住了。
所以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自由人。
如果他为自己的生活想像出一种目的,他就服从必须达到目的之要求,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
大家认为自己是自由的,这种情绪会让周围的人都被这种环境所感染。
但同时坚持我对周围人的信仰公式,对我的人文环境所做的公式:其他人那么确信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好情绪那么有感染力!
这样,荒诞人就明白实际上是不自由的。明确些说,如果我抱有希望,如果我为自己固有的真相担心,为存在或创造方式担心,总之,如果我支配自己的生活,并证明我承认生活有意义,那我就为自己创造了藩篱,从而把我的生活圈禁起来了。那我就像众多靠精神和心灵吃饭的公务员一般行事了,他们引起我厌恶,我现在看清楚了,他们只是认真对付人的自由,除此之外,一概无所事事。
在这一点上,荒诞启发了我:没有未来嘛。
这里我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人要有目标。其实,也是在对抗人生的荒诞。如果一个人无所事事,那他会陷入危机,继续活着还是死亡的危机。即使没有遇到这么深刻的危机,他也不得不处于一种极大的思想困境,直面人生的荒诞和虚无本质。这会让一个人抓狂。而这种痛苦远大于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后,按部就班的向这个目标前进所带来的痛苦。所以,人始终惧怕痛苦。于是不得不给自己营造出一种虚假的充实,让自己忙碌起来后就不会有这么多思想上的痛苦。从这个角度看,身体上的痛苦不值一提。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他们是在本能认同的奴隶状态中获得无比的独立性。
芸芸众生都是在不自由中最大化的寻求自由
荒诞人是随俗之人的对立面。
沉溺于无尽头的坚信中,从此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相当陌生,足以像情人似的盲目增岁,走完人生历程。
荒诞人于是隐约看见一个灼热而冰冷的、透明而有限的天地,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定得死死的,过了这片天地,便是倾覆和虚无。荒诞这时可以决定同意在这片天地里生活,从中汲取自己的力量,对希望予以摒弃,对无慰藉的生活作固执的见证。
相信生活的意义,一直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一种选择,也意味着我们的种种偏爱。
人是否能义无反顾地生活,是我全部兴趣之所在。
这里我想到一个话题,一个人经历的越多就越成熟吗?经验的数量和经验的质量是否成正比?一个人经历的少,就不成熟吗?就像旅游,一个人旅游得少,见识就少吗?
对荒诞的信仰相等于用经验的数量来代替经验的质量。
这里我想到一个话题,如果一个人努力反抗的时候便已经知道其注定失败的结果,这对于努力的人而言其实是难言之隐,可是这样便放弃反抗了吗?
假如我确信这样的生活只有荒诞的面目,假如我体会到生活的全部平衡取决于一种永恒的对立,即我有意识的反抗与其在挣扎时有难言之隐之间那种永恒的对立
假如我承认我的自由只在与其有限的命运相关时才有意义,那么我不得不说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和睦,而是生活得最充实。我不必操心这是庸俗还是令人厌恶,是风雅还是令人遗憾。
生活得最充实,从广义上讲,这条生活准则毫无意义。
这里有一个想法,就是现在的人都太同质化了,接受着差不多的教育,享受着差不多的恶俗趣味,制定着差不多的人生目标,也有着类似的人生计划,那所得到的思想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深刻程度。
一个人的道德,其价值等级,只是通过人经历的经验所积累的数量和种类来看才有意义。然而,现代生活的条件强加给大多数人同样数量的经验,从而也是同样深刻的经验。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游戏规则。
说得强词夺理一点儿,希腊人曾有他们娱乐的道德,正如我们现今有八小时工作制的道德。但已经有许多人,包括最具悲剧性的人物让我们预感到,一种更加漫长的经验会改变这张价值表。
这是个好问题啊,怎么避免随波逐流呢?
打破所有的纪录,这首先并且惟独要尽可能经常面对世界。如何做得到不闹矛盾和不搞文字游戏呢?因为,荒诞,一方面指出一切经验都是无足轻重的,另一方面又趋向最大量的经验。那么怎能不跟上述那类众多的人随波逐流呢?如何选择给我们带来尽可能多的人文材料的生活形式呢?从而怎样引入另一类人硬要摒弃的价值等级呢?
其实只取决于我们本身。
但依然是荒诞及其矛盾的生命向我们诉说。因为错误在于认为经验数量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其实只取决于我们自己。
这里,不妨简单地看问题。对于两个寿命相等的人,世界始终提供相同数量的经验。我们必须对此有所意识。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感觉越多越好,这就是生活,生活得越充实越好。清醒占上风的地方,价值等级就没有用了。
这样,在荒诞人看来,任何深度、任何动情、任何激情、任何牺牲都不能把四十年有意识的生活和六十年持续的清醒等量齐观,即使他希望如此也不行。对虚无观如此不同的概念作同样的思考,丝毫于现实既不增加也不减少。
综上所述,我从荒诞取得三个结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
我仅仅通过意识的游戏,就把对死亡的邀请变为生活的准则——而且我拒绝自杀。
想必我认知了在那些日子里成天萦绕的沉重共鸣。但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因为共鸣是不可缺少的。
尼采写道:“显而易见,天上和地上的主要事情就是长期朝一个方向顺从:久而久之便产生某些东西,值得为之活在世上,诸如德行,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某种使旧貌换新颜的东西,某种精美的、疯魔的或神奇的东西。”
人如果能永远保持自己的灼热,那也是不成功便成仁。
然而,他也指明荒诞人的道路。顺从灼热的激情,这既是最容易的又是最困难的。好在人与困难较量的同时,偶尔也对自己作出评价。惟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每个人的精神必须经历过一个漫长的黑夜,令人绝望的黑夜。这与我的观点不谋而合。
阿兰说:“祈祷,就是黑暗笼罩思想。”“但精神必须与黑暗相遇”,神秘主义者和存在主义哲学家答道。诚然,那不是合眼时产生的黑暗,不是仅仅由人的意志而产生的黑暗,总之,不是精神为了迷失方向而激起的那种漆黑一团的黑夜。假如精神应当遇到黑夜,那宁可是绝望的黑夜,尽管这种绝望是清醒的;那宁可是极地的黑夜,精神的不眠之夜,祈祷,就是黑暗笼罩思想。”“但精神必须与黑暗相遇”
精神必须与黑暗相遇一次
西西弗如果认为巨石是惩罚,是痛苦,通过自杀来一了百了,那么众神的惩罚就是成功的,而西西弗就是接受了这份惩罚,只有西西弗认为巨石是快乐,或者能够产生快乐,那么西西弗才是反抗,才能得到胜利!要反抗就反抗到底!
现在,重要的是生活。
荒诞人
好有深度!
假如斯塔夫罗钦信教,他不信他信教。假如他不信教,他不信他不信教。
这句话说的太好了!
歌德说:“我的能力范围就是时间。”这真是荒诞警句。
这段话真的太好了,简直是需要背诵的程度!
荒诞人究竟是什么?就是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又不否定永恒的人。他并非对怀念一窍不通,但喜爱自己的勇气和推理胜过怀念。勇气教他学会义无反顾地生活,教他知足常乐,而推理教他认识自己的局限。虽然确信他的自由已到尽头,他的反抗没有前途,他的意识可能消亡,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这就是他的能力范围,就是他的行动,他审视自己的行动,而排除一切评判。对他而言,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不能意味着另一种生活。否则就会不诚实了。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重要的不是解脱和快乐的呐喊,而是出自苦楚的确认。
一名邮局临时工和一个征服者若有共同的意识,那他们就是平等的。
有的经验帮助人,有的经验则帮倒忙。人要是觉悟了,经验就帮得上忙。否则,无关紧要:一个人的失败不能怪环境,要怪他自己。
永恒的爱情只有强扭的。没有斗争就没有激情。这样的一种爱情只在死亡这个最后的矛盾中得以结束。
戏剧
演员生涯如同过眼烟云。众所周知,在所有的荣耀中,演员的荣耀是最为昙花一现的。至少在常谈中可以这么说。其实一切荣耀都是昙花一现。
尼采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远的活力。”
征服
一个沉默多于说话的人是一个更有价值的人。
其实,是世界将其贬压,是我将其解放。我把个体的全部权利都给个体了。
荒诞创作
首先,世人心知肚明,其次他们的一切努力旨在跑遍、扩大和丰富他们刚刚登陆的无望岛。
同时可以从中看出一种美学规则。真正的艺术作品总是合乎人的尺度的,基本上是“话到嘴边留三分”的作品。
说话时就会停止思考,这是生理性的,但也是具有哲思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人要少说多思。
表达始于思想结束之时。
基里洛夫
基里洛夫是《群魔》中的人物,也是逻辑自杀的信奉者。工程师基里洛夫在某处宣称他决意自己剥夺生命,因为“这是他的理念”。
假如上帝存在,一切取决于上帝,我们对上帝的意志丝毫不能违抗;假如上帝不存在,一切取决于我们。对基里洛夫来说,如同在尼采看来,抹杀上帝就是
自己成为神明,这等于在人间实现《福音书》所说的永恒生命。
存在是虚幻的,又是永恒的。
西西弗神话
这个时辰就像一次呼吸,恰如他的不幸肯定会再来,此时此刻便是觉醒的时刻。他离开山顶的每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
当今的工人一辈子天天做同样的活计,其命运不失为荒诞。但他只有在意识到荒诞的极少时刻,命运才是悲壮的。
我想像得出,西西弗返回岩石时,痛苦才方开始呢。当大地万象太过强烈地死缠记忆,当幸福的召唤太过急切,有时忧伤会在人的心中油然升起:这是岩石的胜利,也是岩石的本色。
尽管磨难多多,凭我的高龄和高尚的灵魂,可以判定一切皆善。
西西弗沉默的喜悦全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同样,荒诞人在静观自身的烦忧时,把所有偶像的嘴全堵上了。宇宙突然恢复寂静,无数轻微的惊叹声从大地升起。无意识的、隐秘的呼唤,各色人物的催促,都是不可缺少的反面和胜利的代价。没有不带阴影的阳光,必须认识黑夜。
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
我让西西弗留在山下,让世人永远看得见他的负荷!然而西西弗却以否认诸神和推举岩石这一至高无上的忠诚来诲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救世主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渺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像西西弗是幸福的。
其作品的结局,抑或缺乏结局,都意味着言犹未尽,而这些弦外之音又含糊不清,为了显得有根有据,就要求把故事从新的角度重读一遍。
在人生状况中既存在一种根本性的荒诞,也存在一种严峻性的伟大,这是一切文学的老生常谈。两者巧遇,天然成趣。换言之,两者都以可笑的离异自居,把我们心灵的无时限性与肉体的易消失的快乐分离开来。荒诞,就是因为肉体的灵魂超越了肉体十万八千里。谁想表现这种荒诞性就必须把两个平行的对立面玩得有声有色。卡夫卡就这样以平凡表达悲情,以逻辑表达荒诞。
卡夫卡的世界实际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片天地,那里,人沉溺于用浴缸钓鱼来折磨自己,明明知道毫无结果。
有人面对命运的困难,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积极进取;而有的人玩世不恭,冷嘲热讽;而有的人既想逃又逃不掉,只能苦苦挣扎。
《浮士德》和《堂吉诃德》之所以是艺术的杰出创作,是因为纯洁的心灵用人间的双手向我们指明无限的伟大。
附编:《反抗者》节译
“只要思想和信仰的长夜仍在蔓延,一声无思想的欢叫,其意义即便巨大,也不能被理解。”
PS:斜体字为书中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