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堂哥说,七队族长小奶奶去世了,带着她那三寸金莲一起走了……
我们村上还有一封建遗存,我家庄邻小脚大娘,也90多了,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大娘的脚实在小,漫长的岁月中,这称呼就定格在大娘的身上了,提到小脚,就指大娘!
我看见过大娘的那双小脚,脚面稍隆起,看不到脚趾头,脚后跟也小,正面看就像一肉质椎体,只有小孩的一拃长吧,真是名副其实的三寸金莲!
想到小脚大娘,就想到了她蹒跚的脚步,婆娑的身影,扭捏慢悠的动作……
小时候听大娘说过她裹脚的事,小闺头不裹脚是走不出去的,不能赶街上县的,父母是没有脸面的,到婆家是不受尊敬的,自己是没有教养没有尊严的,哪家女儿的脚越小,大人小孩就越风光。
在男权社会里,在三纲五常的精神统治之下,父母的体面和女儿肉体摧残碰撞时,摧残让位给体面,家庭的荣辱和女性的身体折磨发生冲突时,身体折磨让位给家庭荣辱,自己的尊严保护和心声痛苦发生对抗时,仍然要选择痛苦!
既然这样,那就裹呗!
裹小脚,本来就是一封建糟粕,这糟粕一但形成共识,就会产生巨大的裹挟力,这裹挟力的威力无坚不摧,摧残着活泼和烂漫,摧残着顽皮和浪漫,摧残着身体和灵魂,摧残着女性和人性,摧残着人类的意识和文明!
大娘描述过她小时候的裹脚经历,5、6岁就开始裹,长长的裹脚布,把小孩的脚趾头硬别在脚掌底下,然后父母用力缠绕,固定起来不让脚生长,疼痛的不能走路,不能下床,睡觉时疼的都把小脚翘起来靠在墙壁上,有的小孩成天哭喊,还要招来父母的责怪,每隔三四个月才洗一次脚,换来的比上一次更难熬难忍的疼痛……父母严苛的裹5、6年成型,父母松懈的要遭7、8年的罪!
在裹脚布的缠绕下,在女儿白天的哭喊声中,在夜间孩子的痛苦呻吟中,在父母的揪心督促下,在攀比谁的脚越小越美德的心里驱使下,那双父母认为体面的小脚裹成了,那双独脸小布鞋也就准备好了!
既然鞋都做好了,那就穿上试试吧!这一试,少女从此失去了天真,没有了娇嗔,冷落了青春,丧失了劳动的功能,那条裹脚布永远襻在了脚腕处,双腿再也迈不开豪迈的大步,跳跃的心灵从此开始了抑郁,生活的梦想再也无处可诉,生命的全程受到无可奈何的约束!
我上小学每天都要从大娘家门前经过,常会看见大娘在晾晒她那双鞋,是双黑灯草绒独脸略发白的小布鞋,心里好奇……大人怎么就穿这点鞋,鞋头能塞进两小手指,后跟能隔下两大拇指,再看看我的鞋也比她的大呀!如果现在的孩子看见了,一定以为那是玩具鞋或者是动画片的卡通鞋,不会是大人穿的!可大娘就是穿着这双独脸小布鞋,踩过清末,踩过日寇的流血,踩过五仨、踩过九•一八,踩过文革,踩向改革……
裹小脚在南唐李后主时就有了,当时帝王的审美产生了变异,认为小脚更美,宫女为了争宠,相继裹脚,为了迎合帝王的变态情趣!后来从宫廷流传到民间,便成了美德和娴熟。然而极具讽刺的是,朱元璋老婆的外号:马大脚!在此开了一个历史的玩笑! 驱车在路上,常常在路边会看到一个硕大无比的惊叹号,那是在提醒我们要注意慢行,想想那些被裹的小脚,很像那个倒立的惊叹号,一但裹成这个惊叹号,女性便从此放慢了脚步!
现在城市很难看到小脚了,不管赵本山动用多少舞台道具花多少心思,那都是演艺,他追逐的是捧腹和嘲弄,招来的是失落和沮丧,真正小脚,在乡野的田埂上,在手扶门框撩起门帘小心跨过门坎的堂屋里,在茶余饭后屋檐下晒太阳的藤椅里,在身着围裙兜点杂粮唤鸡撵羊点院墙里,在家旁的小路上自言自语唠叨着儿孙乳名的夕阳里……得到的是心疼和尊重,获取的是爱戴和关注……
小脚老人渐行渐少了,现在都成家族宝贝了,想到三寸金莲就如同罪孽深重,想到步履蹒跚就如同天理不容,想到那条裹脚的布带就感觉到哭泣声还在,想到那扭捏的体态就恨万恶的旧世界……
随着蹒跚的脚步远去,小脚都成了文物,也许有一天就终于看不到了!
看不到也罢,宁愿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