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史编写组想让我写写我家的那些事,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没有必要写,一个低落的家庭有什么可写的呢,再说让我来写自家,会有失公允,如果实在要写,最多也就四个字:人丁旺盛。
我还说,如果把我们这样普通和平凡的家庭写入村史,不免有记流水账之嫌,还会是村史的冗笔,也不合时宜,同时有失村史的分量!
我到觉得有件小事应该写入村史,但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写? 几年前回镇上的那个家,邻居过来寒暄,说有几年没看到你了,变瘦了也变得更干练了!
我自己到没有干练的感觉,不过瘦了点到是真的……没过一会,他老婆抱着小孩过来,说:小孩带去,我要做饭了,他接下小孩说:来,爷爷抱!
我惊闻孩子喊他爷爷,似乎有点别扭和生疏,这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大街小巷的那盘光碟: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妈妈的爸爸叫外公、妈妈的妈妈叫外婆……那段时间这盘光碟的音律充斥着乡村和城市的各个角落,好像是某种变革前的响亮宣言和总动员令,即将预示着在广庭大众下精神传染!
我们小时候,称父亲为大德,父亲的父亲叫爹德,母亲的父亲叫舅爹德,母亲的母亲叫舅奶奶!这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称呼,是世代无意识创造出来的,延续千万年,喊得从容又得体,喊得是那么的贴心,这是一个不息的昌盛记忆,几乎把岁月都喊圆润了,并喊出了世代农耕文明的自我陶醉,一声声大德一声声爹德喊出了父辈的酸甜苦辣,也喊出农村文明的人格和态度,同时也能感觉得到亲情的熨贴程度,其背后链接的是苦难深重的岁月和万亩良田
咋听农村人称呼爹德为爷爷,有点拗口,有点矫揉造作,这在农村可以说是语言上的障碍和硬块,同时心里也会生出绵长的感叹,爹德,这个苍老而疲惫的称呼,也许即将一步步走向衰弱和没落,难道他家这么称呼是个例?
后来,我打听了许多身边的同龄人,他们都升级为爷爷外公外婆了!一打听,很少有人叫爹德、舅爹德舅奶了……我耳畔的一声声外公外婆好像掐断了农村特有的精神纽带和血脉,孩子口中的外公外婆仿佛与农村农业很难互为表里!
也许我真的out了,人家外公外婆都喊得轰轰烈烈了,我还抱残守缺的纠缠在大德爹德的怀抱中,我给家乡拖后腿了,也许是我还没升级吧!
千年的农耕文明,伴随着土地的褶皱和纹理,一声声大德爹德喊出了农牧文明的根深蒂固和气壮山河,一声声舅爹舅奶,喊出了千古亲情和娇宠,到了我们的下一代,随着土地的荒芜和农事的颓废,大德爹德都变了调,如果哪家小孩在广庭大众喊父亲为大德,那是在削弱和腐蚀现代文明、压迫和摧残刚醒来的时髦,我们那一代,如果有人在广庭大众下喊一声爸爸,要么就是在装点门面,要么就是在风化农村的总体信仰 !
这让我想起一件真实的事,那年秋收时节,周成顺刚结过婚,队里的男劳力都在大闸的河床里清淤,回娘家的新媳妇路过河边,喊了一声公公:爸爸我回来了……公公被窘在河床的淤泥里,面红耳赤,那时整个河床都散发着窘迫和热燥,新儿媳的这一声爸爸,被庄稼人讽刺性的议论了很久,那一声爸爸如同伤风败俗!
我们小时候,父亲席地而坐,爹德靠着墙吸烟,我们喊一声大德,父子情深入木三分,那种接地气的称呼,顺理成章的没人指指点点,我们光着脚踩着泥土,如果嘴里吐呐出一声爸爸,那父子都觉得有点飘和晕,就像在土地上描花绣朵极不相称,且格格不入,还会招惹私下里讥讽:他家还攒洋贯子呢!
我童年的时候,父亲在城里工作,每到暑假都会带我到城里过几天,年幼的我一会就和城里的小朋友混熟了,他们张口爸爸闭口爸爸影响到了我,父亲下班回家我张口也来了一句爸爸,可农村出生的父亲不适应城市里“爸爸”的角色,消受不住这样的称呼,羞涩的盹了我一眼,那一眼神,割断了我一生喊“爸爸”机敏!就像现在的小孩如果喊父亲一声“大德”,可能同样会被盹一个眼神,但同样是父亲的眼神,诠释着两种态度,两者都不协调!
小时候常常会见到这样的场景,如果哪家的猪羊没圈好,跑到别人家的菜园地,村妇拖着棍就撵,嘴里还嚼着:这是哪家亲大德活大德?!现在这样的场景不见了,反倒出来另类的调侃,如果哪家精心养个宠物和爱车,总会遭到这样插科打诨:比亲大德还亲!如果若干年以后,大德断根了,要给我们的后代去解释什么是大德,可能就像解释古代时的官职一样麻烦!
乡村和城市,正在卷起一个巨大的变革漩涡,舅爹变外公舅奶变外婆,吟唱这种不习惯的称呼,正是我们的新生代嗲声嗲气的外孙和外孙女,新生代这是在斩断根脉!?
我这样写,似乎有点和孩子较量和较真的意思,但古老的称呼(大德爹德舅爹舅奶),最终肯定是虎落平阳,这样的话,我们何不顺水推舟让步给孩子,让下一代更好的走向城市走向未来走向世界!
大德爹德到底招惹时代的哪个部位了?到我们的下一代这里竟要失落的无影无踪了,终究归结于土地荒落了,农民脆弱了,大德在城里能找到工作了,子孙在城里能落脚了,这一代也许永远不会种田了,所以要抖落一下浑身的泥土,把与土地有关所有称呼都抛到九霄云外吧,要脱离就脱离的一尘不染,免得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我们的下一代,带着爷爷和爸爸走在城市的闹市间,走出一条勉强可以生存的人生路,而我们这代人却在现代喧嚣和故国家园中作出艰难的选择,我们这代人的大德和爹德还没走远,我们的子孙又要带着爸爸和爷爷昂首远行,我们夹在中间心神不定还有点无可奈何!
喊一声大德,便成了我们这代人延绵的生命体验……吃饭时村头那洪亮的一声:大德来家吃饭了……至今还响彻云霄荡气回肠!
我真想站在家乡的农田里,用祖祖辈辈同样的眼神和想法打量这里的一切:千百年来从未间断过的蛙声、槐树、野草……我们生命的真实步伐就是在这里迈开的,我们的少年英气和调皮就是在这里发育的,每当在外乡人群中奔波,好像我们的人生轨迹总是在父辈的叮嘱中完成的……于是对原有的那一声声亲切的称呼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如果丢掉固有的土地味的称呼,我们便成了永恒的异乡人,当我们的人生进入中年,当我们的父辈老去,我们再去喊一声大德,觉得这样的人生是那么的瓷实,猛然间会发现:童年的幻想、庄稼、田园、苦难、心酸,还有父亲的抚摸,便揉成了一团……想一想那些童年的画面,再想一百年也不会让人厌倦……
土地还是那片土地,对应土地所产生的思维却彻底的变了,变得有些失落有点失控同时还有些绵绵倦意,千百年来积累的农耕文明一下子散落在了无边的旷野中,并散落的无影无踪,令70年之前的我们这代人有点沮丧有点留念有点无奈!
我们找不到两代人之间这种对于称呼的逻辑转换关系和内在联系,如果要作进一步的探讨和深挖,那就是家乡土地的价值没有被充分的发现和利用。称呼的转换,是千百年农耕文明的一次集团脱逃和背叛?还是现代工业革命的一次脱胎换骨的撞击?是果园里妖娆的海棠一次次多情的煽动?还是一沓沓百元大钞的诱惑?不一而足!
我写了那么多关于家乡的小文章,是不是我有点守旧?是我低浅文化层面决定的?还是我孤陋寡闻的心里层面结集的愚朽想法?我们这代人总不想成为异乡人吧,这便算是我在文字里对家乡的又一番寻找吧,这种寻找虽然有点疲乏,但恰恰是为了下一代更好的重新出发,要不然,光有寻找没有重新出发,光有转换没有跟进,便会堵塞更多的人生选择!
正因为有了更多的重新选择,农耕文明的步步败落才值得!不然这份败落便不伦不类,甚至有点潦倒!
屹立在农村人唇齿间的大德爹德,不经意就要被时代的步伐抛弃,而且时间不会遥远!对于我们最后一代喊大德的人,这是情感上重大脱落,也是语言上的彻底断奶!而对于我们的下一代,大德爹德虽然就在昨天,但已经山高水远了,他们告别了大德爹德,告别了饥寒交迫,告别了那些藏在父辈血管里的农村密码,虽然土地味还没有彻底抖落,但他们已经踉踉跄跄站在城市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