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一周

回想起在华盛顿的这一周,能立刻记起来的,似乎只有三件事:逛白宫时六道安检的繁琐,拿奖时的喜悦,以及上台talk前的紧张。

当然还有很多感受,因时,因地,因人而生。若不妥善保管,会和平常一样,被时间囫囵吞下后不知踪影。就像此刻落在国会山穹顶上的晚霞,按下快门的瞬间就能将其永远定格,而晚霞却也永远消逝。瞬间与永恒以失去的方式和谐共存,难免让人唏嘘。还是得记录下来,哪怕只是延缓遗忘。

如何形容这种感受?

像是正在攀一座山。它不是西西弗斯式的无意义的山,也不是李宗盛歌词中写的“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的落寞的山。我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它在等着我,我也应该去攀它。可它具体在哪里,我为什么要攀,想不清楚。是思想浅薄认不清山虚无的本质,是缺少勇气不敢直视山黑暗的真相,更是没有能力否定山权威的存在。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最后,被山下的人嘲笑,被山上的人看穿,也被前赴后继上山的人同情。后来发觉,还是埋头赶路最安心也最安全。就像盲人摸象,指尖所及不过一隅,可对他来说就是一整只象。这么说来,我也是个盲人,在攀我自己的山。不过幸好,我回头就能看到来时路,看到自己也有过“曾许人间第一流”的感慨,也不失为一种慰藉。

不过,万卷不离其宗,正如我偶像说的那样:Gleichviel, alles ist wesensgleich: Sein ist Dasein, und Dasein ist Da.


上面这段话,写了快一个星期,从出发去华盛顿前就开始构思,直到快离开华盛顿前定下终稿,就像是李宗盛写的那首歌一样,用十几年时间写下了《山丘》这首歌的歌词。不知道自己在想这段话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字斟句酌,或许是要发在朋友圈,所以想显得“深沉“,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过去两年的一个交代。过去两年,过得还算不错,research顺利,生活顺利,身体健康,没有沾染上不良嗜好,似乎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也算是过上了我曾经理想的生活,可始终感觉是哪一块缺掉了。哪一块呢,心里最深处的那一块。

这一周与不同的人交流,知道了更多的信息,更多的选择,更多的生活方式。我一边欣喜于自己“拓展视野”的充实感,却也变得更加迷茫和无所适从了。科研做的好的话,理应读完PhD在美国继续做postdoc,然后留在academia;外公外婆身体不好的话,应该毕业早点回国去看他们,顺便还能看一下很多年没见的父母。可一旦回国就要面临再也回不来的风险,签证也会被拒绝。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拿到绿卡,好早点解决回国困难的问题。而一旦开始申请绿卡,就意味着很多年都无法回国,这就是当今面临的首要困难。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样的决定,而我能做到的,只有好好做research,多发点paper,好让自己早日拿到绿卡。

看吧,无论现实进展的如何顺利,可总有些或近的,或远的忧愁留在心里,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可无论如何,我都时刻挂念远在江苏农村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也都八十多岁了,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外公的背一次比一次佝偻,外婆的一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腰酸背痛再加上腿脚问题,也是将将够应付自己的日常起居。而且身边还没有子女照顾,舅舅们和大姨也都在别的地方经营着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们的生活有多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我却只有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在心底默默祈求他们的平安健康。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我算是”有方“吗,如果算,父母在可是外公外婆不在的话,还算是”有方“吗?

这个问题我还得要好几年才能真正知道答案。


最近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对我的触动也很大。在美国待了六年的一个朋友回国了,我认识她已有两年。

她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在办公室收拾她桌子上的东西,同一个实验室的伊朗同学在帮她收拾东西,印度同学就坐在边上静静地看着她收拾,我也坐在边上看着她收拾。对了,他们是和她一个实验室的,我是隔壁实验室的。伊朗同学边整理着数据线,边低声地说,这个数据线是和这个键盘配套的,这个硬盘是放到这个包装里的,这个鼠标嘛,“It worked for 6 years. It worked too hard.”这一画面让我有些动容。我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抵御着告别的伤感。而那个印度男生,就是坐在边上看着,慢慢地,他用T恤盖过嘴巴,盖过眼睛,抽泣起来。是的,他哭了,开始还是很小声的哭,后面直接用T恤盖过了脸颊,用衣服擦拭眼泪。然后,伊朗男生也哭了。我没有哭,我用我熟悉的方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说,“Don’t cry. We can still do video chat after I go back to China. Don’t get me emotional.”他们应和着说,“Yeah of course, we are graduating soon so we know how it feels. We definitely need to video chat a lot.”可是,我们心里都清楚,一旦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到曾经一起来office,一起开组会,一起吐槽老板,一起去coffee hour的时光了。“We can still do video chat”,这句话是对未来渐行渐远的微弱抵抗,却也是最真挚的期盼。可是彼此都知道,离开就是离开,连我们这些中国同学之间在她离开后可能都不会再联系,更别提伊朗和印度同学了。刚开始她没哭,后来不知道是哪一个细节触动了她,她也哭了,实验室的另一个女生接着也哭了。看,眼泪会传染,这就是分享同一个情绪会迸发出的力量。

晚上她还邀请了一些中国朋友来聚餐,算是离开美国前的最后一顿饭,明早就会坐飞机离开美国。看到他们都哭了,她对那两个男生说,你们想去今晚中国人的聚餐吗,我邀请你们去。他们都说不用去。中国人的聚餐,他们去了也不合适。友谊没有国界之分,可聚餐有,尤其还是最后一顿。

晚上吃完饭后,我们不想就这样散场,于是就沿着饭店慢慢地走,到了附近的一处公园,我们停了下来,看着渐弱的日光,说着最后的一些话,互道珍重,彼此离开。因为我们有几个人和她住的比较近,所以要坐同一班地铁回家。一路上,每过几站,就会有一个人下地铁,最后便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回家。这一路,似乎就是人生的真实缩影,有人上车,慢慢变得熟悉,而已经熟悉的人却不经意间到了下车的时间。上车下车,永远在发生,而只有列车不会停下,如果给这趟列车起一个名字,便是人生。

想想还是让人唏嘘。或许复杂情绪汇总到一起,就是最后的一声唏嘘。

也正是因为身边的人慢慢地离开了波士顿,甚至离开了美国,回到了中国,才更加推着我去想这些事情。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会回去吗,什么时候?如果不回去,我会去哪里,我能去哪里?如果回去,想见的人还在世吗,曾经约好再见的人会再见吗,曾经的人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