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井俊二导演的《情书》,很久之前就看过,很细腻。很多年后,他又拍了一部续集,《你好,之华》,由周迅和秦昊主演。这部电影是在他的故乡大连拍的,说是故乡,其实是他母亲的故乡。
这部电影我2018年就看过,但现在已记忆模糊。突然在视频网站上看到切片,心血来潮又再次重温。我一直觉得这部电影和我有些渊源。我也算来自大连,爱看文艺片,周迅和秦昊又是我喜欢了很多年的演员,再加上电影是以记忆和情感为主题,这几个要素加在一起,让当时第一次看的我激动了很久。
看完之后,有了不同的感受。我们都是之华,我们的生命中都曾遇到过像之华一样的人。我们阴差阳错地,在某一个转角遇见彼此,能说的只有一句:你好,之华。而后你们相遇,相识,相知,到了离开的时候,能留下的也只有那一句:再见,之华。有人说这是人生常态,导演说不对,“你好,之华”是初态,“再见,之华”是终态,初态和终态也许是常态,但中间的过渡态不可能是常态。
情不自已,想了想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那些之华,写了下面的内容,也算是给我和这部电影的不解之缘留下一个注脚。
《帮我多改点分》
“课代表,我有几个单词没有背到,你能不能手下留情,帮我多改点分。”
高一的时候我是班级的英语课代表。每次英语早自习结束的时候,会有一个单词短语小测验。我收齐全班同学的测验单后,都要走十几分钟到英语老师的办公室,交到办公室桌上。这段时间,是我权力最大,信心最足的时候,因为我掌握着全班同学测验成绩的生杀大权,低于60分的同学会被英语老师上课时点名批评。
而这个时候,也是我和她每周时间最长的聊天。她,和其他同学不同。她在测验单交上去后,还会做挣扎。她会在我去办公室的路上拦住我,眨着她那皎洁有神的大眼睛对着我说,“行行好,就帮我改几个单词嘛,我不想被英语老师骂”。我通常都是拒绝的,而她也似乎也知道点什么,认定了我不会拒绝她,所以一直乞求到我松口,让她在她的测验单再添上几个单词。
渐渐地,我习惯了她在路上拦住我,我习惯了绕过她走时,她会一直堵着不让我离开。而我更习惯的,是当她用无辜而又乞求的眼神望着我时,我佯装无奈,却隐藏着炽热与紧张的心情看着她的眼睛。
渐渐地,我发现,她笑起来时彷佛是世间最明媚的笑容,生气和羞赧时的嘴角也是如此动人,高马尾辫的发稍会越过她的耳朵,停留在她的脸颊,随着辫子微微颤动,被风一吹便又躲到了耳朵后边。
她个子高高的,所以当她试图挡住路时,我没办法躲开,可碍于英语课代表的身份,我还是会做出要越过她的举动。开始时我还会假装生气和尴尬,后面和她越来越熟悉,竟熟悉了她的阻拦,也熟悉了她的笑容。
我开始和她有说有笑地聊起天,而她自然也是高兴的,因为她的测验分数从此稳稳地高于60分了。
从开始的尴尬,到后来的熟悉,到最后每次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开始期待看到她的身影,甚至还会故意停下脚步等着她出现在那个教学楼楼道的转角。有几次她自信自己能达到60分往上,便没有追来,那一整天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没法专心做事。
高二,我们分班了,她去了文科班,我去了理科班,就在她隔壁。文科班全是女生,理科班全是男生,我从此没有了合适的理由再去和她聊天。
虽然只隔了一面墙,可我和她之间的隐秘关系,还是被这面墙隔断了。现在才意识到,青春期时的躁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后来,我发现她其实在男生当中很受欢迎。或许,她之前每次拦住我,只是为了帮她多改点分。
再后来,从一个同学那里听说,她很早就有男朋友了。
高考结束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因为没留联系方式,自此杳无音讯。而我们高中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再见,之华”。
《高马尾女孩》
“你好,我是之华。”
他鼓起勇气上前,终于说出了这句酝酿了一整节课的话。“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我是刚才那门课坐在你后面的同学。刚才有个知识点我没有记下来,我看你一直在记,所以想问一下你”。
她同意了。加上微信后,他们交流的第一句就是,“你好,我是之华。”接着,他又发了一句,“请问刚才老师课上关于第一理论的部分,你有记吗?”
他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突然加速的心跳时刻提醒着他要注意分寸。他刚要打字再发送些什么,发现“对方正在输入”,他停下了,期待着对方的肯定回复。“抱歉啊,那一块老师说不是很重要,所以就没记。”
“嗯好的,打扰你啦!”。就这样,他和她的第一次聊天结束了。
他明白,这样官方的聊天并不会真正解决他心底的困惑,但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也不知道该怎么在微信上去问他想问的那个问题。如果他表达出适当的关心,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有所企图才加了她微信。他知道女孩的心思有多细,想到这他就退缩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偷看她的朋友圈,企图找到可以突破的东西,直到翻到了她和另一个女孩的合照。
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冷气,熄灭了他心中的紧张与疑惑。他没有改变别人的信心,他只有克制自己的勇气。他下定决心,把对她的想法深深埋在心里,仿佛它从来没出现过。是的,青春期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就快。紧接着,他和这个年纪的男生一样,上课,和同学打趣,寻找和心中的女孩单独交流的机会。只是现在,他时不时会看着空落落的聊天界面,除了最后一句那礼貌的回应,再无下文。
这门戏剧理论课程一直让学生们听得昏昏沉沉。显然,过去这么久了,大家仍然不太适应这位老教授缓慢的上课节奏。老教授自己似乎也不在乎学生上课的积极性,何况自己的课还被安排在早上八点,更不奢求同学们能全员到场了。早八几乎迟到的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坐在他旁边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幻灯片出神,努力在变化中平复自己的心跳。
讲台上老教授时不时溅出的口水沫和飞舞的粉笔末已经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急匆匆坐下的她,正气喘吁吁地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她微微的体香跑到他的鼻腔里,让差点睡着的他瞬间清醒。
下课的时候,他看到笔记上只被自己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同心圆。
正当他把书装进书包要起身的时候,她用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书包带,这个微小的触碰,让刚站起来的他几乎一屁股坐到地上。
“不好意思,刚才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呀?忙着收拾书包去了,没听清楚。”她略带歉意地笑了笑。
“嗯,我看一下。”他连忙把书包放下,拿出了被画的乱七八糟的教材,“总结今天上课讲的内容,结合老师课上讲的那几个参考文献,得出自己的理解,写一篇文章上交。”他努力掩盖由心跳加速引起的说话间的微微颤抖。
她一把拎起书包,松了一口气地说:“太好了,谢了,差点没作业交了。”一边说,她一边雷厉风行地转身,“下次见。”
他边把书塞回书包,边在脑海里飞速想着要再说点什么,例如下午有没有空之类无关紧要的话题。三秒后,却只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他有点懊恼,自己明明很笨拙,却还假装轻松,想到这更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他回到宿舍,身体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别扭过,坐着感觉有蚂蚁在顺着椅子往上爬,床上躺着又觉得有无数螨虫在上蹿下跳。他拿出手机点开聊天界面又关闭,除了“你好,之华”和几句询问课业的对话之外,只剩下空荡荡的键盘。他反复想找到话题开始聊天,却打了字又删除,围绕在心头的只有打字的啪嗒声和杂乱的心跳。
“同学,早上我说的那个作业,我回来问了问同学,不用非得全部自己想,你把老师课上讲的东西总结一下就行了。”她手一抖把删除键点成了发送键,恍惚之后,他是被她的回复拉回现实的。
“这样吗,谢谢,我正愁后面的文章没讲过读不懂呢,老师讲过就好多了。”
“不客气,我就担心没给你讲清楚影响你做作业。”他又想到了心里那个万一,他拿起手边的水壶灌了一口,鼓起勇气发送了一条毫不相关的消息。
“我看你朋友圈转发了好多周杰伦的歌,虽然我也听他的歌好多年了,但你听的那些歌,我好像还没怎么听过,算是他挺小众的歌了哈哈。”他想,刚认识的时候看看别人的朋友圈也并不过分吧。
她的消息很快就回了过来。
“是吗,我平时听的也不是很多,就反复听我爱听的这几首,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消息缓缓出了神,回想起自己刚开始迷恋周杰伦的时候。周杰伦的歌曲被当时的大人吐槽说咬字不清楚,而以他为代表的那一代年轻人无所畏惧,不断开创新的曲风,这种新兴的流行音乐和背后叛逆的精神深深吸引了正在读初中时极度压抑的自己。他感受到的勇气缺失,似乎被那些音乐所填补,他努力措辞,继续往下说。
“我看你听的那些歌都还是挺反映社会现实的,我听的那些都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情歌,和你听的这些歌的内容相比,真是高下立见。”
“这样吗,我也没考虑这么多,我只是当时看到歌词比较深刻,和他其他歌的风格挺不一样的,就开始听了,也没想到你说的这么深,哈哈。”
宿舍烧的水正好沸腾了,他连忙起身去把插头拔掉。
“哈哈,你谦虚了,现在扎这么高马尾的女孩很少见,你的发型和你很搭,也和你的兴趣爱好很搭。”他想着夸奖别人总归不会犯错误吧,哪怕有点牵强。他听到谈恋爱的室友正在和女朋友打电话,他又拿起了手边的水壶,倒掉了喝了一天还没喝完的凉水,装满了刚好烧开的热水。
他接好水,回到座位上打开了她朋友圈分享的那首歌,没有等到她的回复,但是他默默地更新了歌单。
他的同学里喜欢周杰伦的人不止她一个,他更早认识的班上的另一个女生似乎了解得更多。他和这个女生聊过流行音乐的发展,聊过周杰伦的风格变化。
此刻,他和这个女生在操场上喝着啤酒吹着风,他好像找到了一个缺口,心中的大坝开始慢慢决堤。
“咱们班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你熟吗?”他主动把话题从音乐移开。
“咱们班上有好多女生头发都扎马尾啊,你说的谁?”她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就是经常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我看你们关系还行。”他低头拔着足球场上的假草,不敢抬头,怕掩盖不住泛红的脸。一阵凉风吹来,吹得他打了一个冷战。
“你说她啊,你直接说名字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举起铝罐仰头喝了一口,接着说,“怎么了,你想追她啊?”她放下酒罐,玩味地看着他。
他的脸更红了,只好解释说是酒精上头,语无伦次地说:“哪有,我只是觉得她很有风格。”
她脸上的戏谑更明显了,说话都快憋不住笑了:“你省省吧,人家每天晚上都在跟对象打视频电话呢,每天都戴着耳机笑得特别开心。”
他眼里的光的确黯淡了一点,用力地拿起酒罐喝了一口,他想说点什么,但声音却堵在喉头,飘出来的只有沉闷的五个字:“她有对象啊。”
“她寝室里放了一对羽毛球拍,你会打羽毛球吗?好像她还每天去夜跑,应该就在这个操场,如果你想的话。”她的话没说完,拿起没喝完的啤酒也喝了一口,用力把手中的铝罐捏扁,然后扔在地上。大学的操场上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唱歌,在将醉未醉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听到远处传来的莫文蔚的那首《慢慢喜欢你》。
“书里总爱写到喜出望外的傍晚,骑的单车还有他和她的对谈,女孩的白色衣裳男孩爱看她穿,好多桥段,好多都浪漫,好多人心酸,好聚好散,好多天都看不完。”什么时候这种浪漫的桥段才能发生在他身上呢?或许永远不会了吧。他苦闷地把剩下的啤酒喝完,独自走回了宿舍。
他很久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了,上一次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已经和他相隔几千公里远,时间隔现在也过去了很多年。他还记得是因为自己梦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她主动亲吻自己,醒来后他以为那个女孩是自己的同桌,所以就觉得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同桌。现在想想可能真的是一个春梦。什么都不懂的时候的这种喜欢,真的就像是一阵风吹来的叶子,但是他把这片叶子放在自己的心里藏了两年。后来他们在一起了一个月,自此以后,他好像就从来没有再喜欢过任何一个人。
他觉得,任何东西得到了就会祛魅,哪怕曾经追寻了很久。
他开始在操场上等。
他开始时不时等在进入跑道的必经之路,从夕阳西下等到月上柳梢。他也绕着跑道一圈一圈地走,眼神盯着每一个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人,想找到那一个最夺目的身影。
他第三次把水壶打开,涌出来的水流打湿了脖颈,他掀起衣摆擦了一次又一次,耳机里听着的电子书因为取下耳机而暂停,加缪的那句“必须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还环绕在脑海里。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还是首先被那高高耸立的马尾所吸引。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她的眉毛很细,而眼睛一如既往地充满神采。他赶紧放下衣摆。他听到她微微喘着气,看到她穿着的紧身运动背心,他的眼神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首先开了口:“嘿,这么巧,你也夜跑啊?”
他伸手挠了挠头,用水瓶轻轻撞着大腿,他本来想应承下来,但骗不过自己没有一滴汗的身体,只是轻笑了两声,回答了一声“嗯”。
她好像没有接收到这个信号,自顾自地追问:“你是天天跑吗?那这样我们可以约着做个伴了,我正愁找不到搭子呢。”
他大脑好像宕机了,他没想到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脑子还在一片空白的时候,她伸手把他往边上拉了一下,一边大大咧咧地说:“挡路了,怎么样,咱们约不。”
雨声突然开始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他很快跑回寝室,换下已经被淋湿了一半的上衣,看了看已经脱下来的溅满了泥浆的板鞋,抓紧时间下单了一双跑鞋。
好像穿着运动鞋走向操场是要轻快一点,他下台阶的时候这么想。微风吹走了秋老虎带来的短暂的燥热,取而代之的是凉爽和轻松。
她还是穿着那件运动背心。
“应该是速干的吧。”他这样想,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穿的高帮篮球鞋,不过再怎么说也是运动鞋,至少不像穿着板鞋那样容易穿帮。他心里还盘算着刚买的跑鞋什么时候能到。
她朝他挥了挥手,他低头扯了一下衣摆,突然感到脚下的球鞋变重了。他看着她熟练地做着热身动作,也抖动了几下僵硬的双臂。他觉得应该是被凉风吹得吧。她拿出耳机自顾自地带上,一边用眼神示意他上跑道。他赶忙也拿出耳机塞上,其实他没打算戴着耳机跑步,只是习惯随身把耳机带上。
刚开始启动,双腿还能听他使唤,五六圈之后,双腿就开始慢慢灌铅。他偏头看了看她,运动耳机轻飘飘挂在耳廓上,她的眼神和刚开始的时候一样,坚定地看着前方,可他的注意力早就没办法集中了。腹部突然一阵剧痛袭来,他吃痛地叫了一声就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她回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迟疑了一下,还是径直向前跑去。
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向草坪上挪去,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已经记不太清到底跑了多少圈,他只知道,除了高中逃操被罚之外,还从来没能跑过这么远的距离。他很想摊开躺在地上,但他没有。拿起手机才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播放任何东西,只是带着耳机跑了这么久,他这才点开了播放键,一阵强烈的鼓点突然就掩盖了心跳,原来刚才耳朵里听到的鼓点只是心跳。
他一首歌都还没听完,就看到她又走了过来,手上还拿了两瓶水,她随手把瓶盖拧开递给他,说:“你应该只是岔气了,喝点水吧,如果我的强度对你来说太大了,你也别硬撑,对身体不好。”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大方地伸手接过了那瓶拧开的水,仰头喝了一口,水温比气温还要稍微低一点,但流过消化道却给他带来了一种温暖,像是从头到脚淋了一桶热水,那些水汽穿过毛孔重新回到体内。他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心思,但并没有打消自己的顾虑。他一路伴她走回宿舍楼。
“你会因为一个外人而尝试新的节奏吗?”他突然问了这样一个云山雾罩的问题。
他看到她愣了一下,接着解释说:“我是怕你为了迁就我而降低了自己锻炼的强度。”说完其实他就感到后悔,因为她今天也没停下,毫不犹豫地完成自己的目标,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自作多情的问题很可笑。
她的笑声还是这么爽朗:“你很快就能适应我的节奏了,你只是刚开始不习惯而已。”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这句话,只能默默重复了一边“会适应的”。
入秋后的树叶变黄得很迅速,一片片逐渐飘落,伴着月光,慢慢沉睡在地上。走回宿舍的那个台阶几乎已经铺满了一层树叶,他在角落看见了突兀的一抹红色——那是一朵娇艳的玫瑰,也许是哪个同学趁着月光表白之后留下的印迹。
第二天,他睁开双眼想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昨天的强度有多超过自己的承受能力。他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拖着两只拖鞋,困难地取回了快递。拆开包装盒,看到崭新的跑鞋的那一瞬,他突然感到了恍惚。他回忆了一下,好像自己的每一次改变都是因为别人。
他已经记不清喜欢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好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在做别人喜欢他做的事情。奶奶总是说让他要争气,爸爸总是告诫他要做一个情商高的人,不要去得罪别人,更不要得罪长辈。妈妈总是顺从他的想法,但这样的顺从好像更多是一种妥协。他每一件都在尽力照做,所以他从小就被各种长辈夸赞,被父母的各种同事表扬,刚开始他还沾沾自喜,慢慢地,他就感觉自己成了被夹在火上反复炙烤的半扇猪,所有人都在等他熟透。父母是控制火候的厨师,奶奶成了时不时洒调味料的那个人。所以他从小就很想长大,以为长大之后就能自由,但是越长大,他变得越来越蹑手蹑脚。的确,他也成熟得很快,他知道怎么待人接物,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生气,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每个晚上他都在床上默默复盘,下定决心下次不能这样,但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室友关门的声音才把他拉回现实,回头看到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才连忙放下鞋盒,套上衣服向教室跑去。
这是缘分吗?他想。环视整个教室,除了第一排正对老师的座位之外,只剩下她旁边还剩下一个空位。他看到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好像是在等着看他会怎么做选择,他默默捏了捏拳,走过去把书包取下来放下,然后坐下。他又感觉到心跳开始默默加速。
这次还是她主动开口:“你这次来晚了,只能屈尊和我搭伴咯。”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头发。
他的思绪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好像推开那扇自己永远没有钥匙的门,哪怕是撞开,但他也知道,用蛮力,受伤的人只会是自己,所以他没有勇气。好像从小他就特别害怕痛,做所有事情之前好像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痛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自己背后永远都有人支持和保护,但是他还是很害怕,他害怕这种支持和保护因为自己的呐喊而消失,他害怕这种支撑和保护最后成为关死他的牢笼。他也很坚强,当痛苦真正降临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选择逃避,但是只有他心里清楚,内心的痛苦和恐惧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多于坚强的,所以他害怕。
他一直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一直想做但又不敢去做。
他终于还是回了这样一句话:“感谢只有你给我留了一个位置,委屈你接纳我了。”他没敢扭头看她,但是他听见了一声低闷的轻笑。
随着秋天的深入,气温也降低了,但他已经开始适应这种轻微但又明显的变化。他今天换上了专门的跑鞋,也记住点开了耳机里的音乐。可能是换了新鞋的缘故,他感觉今天跑得格外轻松,但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满头大汗。他转身看她,她脸上只有薄薄的一层汗,胸脯也只是微微起伏,反观自己,喘气喘得像下一秒就得上呼吸机了一样。跑步的时候还没觉得,停下的那一瞬间,他差点直接跪在地上。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戳了一个大洞但是没有破掉的那种,所有的勇气和伪装一下子都泄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挫败和卑微,白天上课说的那句话又出现在脑海,他好想再说一遍,但他忍住了。
他感觉好像跑步以后也可以成为他的救赎。至少,跑步的时候剧烈的心跳和喘不上气的窒息感知道原由,可以理所当然地归因为体力不支,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转过身看着他 ,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局外人的观察。
“你还好吗?”她问。
他拼命点头,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点头上了,不知道是羞愧还是体力真的透支了,他甚至都没法抬起头看她,只能盯着地面,喘着粗气回答:“没——没事,歇一会——一会就好了。”
他脑海里又短暂空白了,他想起了电影《绿皮书》里博士对利普说的那句话:我既不是白人也不像黑人,既不是女人也不够男人,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她拧开一瓶水,递到他面前:“刚开始都这样,慢慢来,习惯了就好了。”
他接过水,今天居然连水壶都忘记带了,手因为羞愧和脱力而微微颤抖,被晃出瓶口的水留到他的虎口,水滴的凉意透过掌心,稍稍缓解了他脸颊的燥热。他也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水。
“你之前一个人,也经常这样跑步吗?”他终于鼓起勇气,直起身,仰起头看她,试图让这个问题不掺杂任何别的意味。
“嗯,”她也喝了一口水,缓缓撑着地坐了下来,望着升的越来越高的月亮,“只有跑步的时候,我才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那时候我的世界除了呼吸和心跳还有耳机里爱听的播客,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只需要看着脚下的路和眼前的方向,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他的心里像平静的湖面掉进了一粒石头,泛起层层涟漪。
“对不起,如果我跟你一起会打乱你的节奏,那你别不好意思说,我——”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她打断。
“没事呀,我经常也觉得一个人太孤独了,有人作伴也挺好的。哎呀到时间了,你先休息休息,我有点事就先走啦。“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石头,挥了挥手,转身先往宿舍的方向走回去。
休息了这么一会,他的呼吸也终于平稳了下来。他连忙起身追上她,她侧身看了一眼,想说点什么,但也没开口,两人并肩,沉默的沿着来路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他的影子偶尔会小心翼翼地和她的影子重合,但又迅速分开。
那瓶水在他手里反复揉搓,已经有了些许温度。
他最喜欢逛的地方是书店,每次走进商场都只会直勾勾地奔着书店走去,就算是什么书也不买,也会单纯地在店里转半天。他也很喜欢去二手书店,他喜欢收藏各种旧书。
他在自己最常去的那家二手书店碰见了她。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干练打扮,一身灰色卫衣搭配直筒牛仔裤,头上戴着一个颜色比较鲜艳的耳机,认真地翻阅着手上拿着的一本厚厚的书。他走上去打招呼,她看得太过入迷,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他莫名没有像之前那么紧张了。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看啥呢?”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主动搭话。
她明显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下子合上了手里的书。她双手做了一个用书砸向他的动作,然后捂着胸口苦笑道:“你差点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以后可只能自己一个人跑步了。”
他被她的这句话逗笑了,向下瞟了一眼她手上的那本书,是波伏娃写的《第二性》。他想起了之前读这本书的时候被震撼到的那句话:女性必须拒绝成为“他者”,而成为主体。想到这个,他抬头看了看好像心不在焉的她。
“你也来这里啊,你来找啥书,我有没有挡你路?”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问他。
他愣了一下,说:“老师不是让我们看看教材上提到的那些参考书吗,我还挺感兴趣的,就来看看有没有二手书能买,现在新书太贵了。”
她点了点头,随手把手上那本书塞回了书架,打了声招呼就匆匆走出了书店。
日子还是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别的变化,忙碌的生活并没有减缓气温降低的速度,天气也变得阴雨绵绵,秋老虎来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冷风和穿皮的冰雨。跑道一连湿了好几天,他也得到了几天休息,高频率的夜跑让他年久失修的四肢“吱吱作响”。正好在他“吱吱作响”的四肢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和之前一样发来了邀约,不同的是,这次后面多了一句:我可再也不会让着你了。还带了一个狗头的表情包。
经过几次历练之后,他已经基本上跟得上她的节奏了,再加上她在聊天的时候最后说的那句话,哪怕他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他也咬了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次他终于记得带上了自己的水杯,还随手给她买了一瓶水,等着跑完步给她。
还是一样的圈数,还是一样的跑完后坐在跑道边休息,不一样的是,今天她没收着劲,他也没有瘫倒在地上。现在的天气热身热的慢,冷却冷得特别快,两个人都还在地上喘着粗气,偷偷袭来的几阵凉风就已经吹的他们瑟瑟发抖。月亮已经从肩膀跑到了头顶,把影子从细长压缩成一团。
他看到她的头发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长了很多,他想起了之前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的她和另外一个女生的合照,那个女生大概就是这么长的头发。
“好久没有这样的天气了,连着下了这么几天雨,都没有跑步,心里痒死我了。”她两只手在背后撑在地上,一脸轻松地说。
她伸手拢了拢挡住耳朵的头发,高马尾依旧高傲地耸立在那里。
他突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
“那什么。”他一边拧开瓶盖把水递给她,一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问。
她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水,还和之前一样笑着调侃他:“看来真的进步了啊,都有力气拧开瓶盖了。”她好像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接着说:“怎么了,有什么话想说?快说。”然后喝了一口水,抬眼盯着他,看到他还是扭扭捏捏,又说:“你不说我可走了啊,这么冷的天,穿这么点坐在地上,不太合适吧。”说着便假装要起身。
“你之前朋友圈里的另外一个女生?”他都没想到这句话就像滴落的汗水一样一下子就落了地。
她笑了,这个笑,不知道这个笑代表的是震惊还是意料之中的无所谓。
“她啊。她是我对象,不对,是前对象。你在书店碰到我那天刚分手。”她的语气好像跟刚才说的那句“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她看着他错愕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呢,没事,不是啥大事,也不是啥要紧的事情。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会问我,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拖这么久。”说完,她抿着嘴笑了,随后又放开了哈哈大笑起来。
他愣了一下,心脏像是突然缺了一拍,接踵而来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几个月来,缠绕在他心里的线团终于找到了线头,看似解不开的那团乱麻,这么轻易地就就解开了。
“果然,”他也笑了,“谢谢你告诉我。”
他也终于找到了自己,他终于可以只作为自己,和她一起享受吹冷风的那种感觉,感受到的冷意似乎也变弱了许多。
“这有啥,你不会像别的那些男的一样吧?”她说完又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走吧,再坐下去容易感冒。”
他走回宿舍会经过的那个阶梯已经铺满了厚厚的落叶。月光和路灯一起把那些枯枝败叶也照的闪闪发光。上楼梯的脚步没有他想象得那么沉重,反而轻快的像根本没有重量。每走一步,脚下都会传来清脆又细密的碎裂声。他走得很慢,但不是因为抬不起双腿。一阵凉风吹过,台阶上的落叶被卷成一小股漩涡,在他脚边打了个转,又归于平静。它们不再属于树,也尚未化成泥,就只是安然存在在这里,构成此刻独一无二只属于他的风景。他深吸一口气,空气清新又凌冽,带着一点点树叶腐败的味道。
他正常洗澡,上床睡觉。
他们还是照常相约一起跑步,偶尔还会约着一起吃吃宵夜。他开始能在跑步的过程中平静地注视她的侧脸,也能在跑完步之后直视他的眼睛,心里没有一点翻涌的欲望和冲动,有的只是对她的欣赏和敬佩,像是欣赏一幅名画那般平静。
哪怕天气越来越冷,但是他们坐在操场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聊得心情大好的时候还会一起跑去小卖部买上几瓶啤酒。她偶尔会谈起最近听过的好听歌曲,他会特别认同的称赞。他会偶尔问起她以后的规划打算,她会特别认真的思考,然后说一大堆自己的想法。有一次她兴奋地提到附近的一个live活动,他真诚地夸赞:“听起来真的好酷。”她也会开心地回答:“是吧,我也觉得。”哪怕紧接着的是一段沉默。
每个不下雨的夜晚两人都会约着跑步,汗水沿着脸颊滑落,胸腔里鼓动着剧烈运动后的畅快。天气越来越冷,操场上已经不再适合坐着谈天说地,所以他和她一起坐在看台的凳子上,看着人群逐渐散去的操场。
她先打开了话匣子,看着操场说:“你看,操场上只有一段时间人特别多,人们都只会在人多的时候跑步,很少有人会在人少的操场上跑步。”她仰头喝了一口水。
“人多热闹嘛,更何况谁不想要合群呢?”他不以为意的回答。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都更喜欢和群吗?”她一边用纸擦着滴落的汗水,一边问他。
“为什么?”他打开自己带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
“因为合群就像是手机打开了省电模式和免打扰。没有人看见你,就没有人和你对抗,你也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因为他们都知道你和他们是一样的。这个时候,有了同一性,反而斗争性就消失了。”她又拧开了自己的水喝了一口。
他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喜欢变化的,一旦有人成为“异类”,总会有人站出来,企图同化这样的“异类”,一旦同化不成功,便改变方式群起而攻之。所以,不合群的人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被同化成为乌合之众,要么就是跌得粉碎。
她看他没有接话,继续说:“大家就像是刚才我们身边跑步的人,”她伸手指着下面,跑道上还有零星几个人在坚持,语气依然平静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习惯绕着一个方向跑呢?”
他想了想说:“好像有研究表明,北半球的人跑步就要按照逆时针的方向跑,顺时针跑很容易摔倒。”他知道她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最开始有一个人跑这个方向,然后第二个人看到了,就跟着跑,然后就有第三个,第一百个,慢慢地就形成了既定的方向和规则。然后大家就都习惯了。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有个人逆着跑,或者干脆不在跑道上跑,而是在草坪上跑,楼梯上跑,公路上跑。所有人经过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看向他,甚至还会跟自己的同伴说:‘你看这个人,好奇怪。‘那个人只能跑得更快更稳,只有跑得更快更稳,才能让人觉得,哦,原来他这样跑,也可以。”
他听懂了,转过头问她:“那你有特别耗电的时候,或者不在跑道上跑的时候吗?”
她又喝了一口水,说:“有啊,曾经所有人来问我,那个女生和你什么关系,我都只会回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我不会了,我选择了最耗电的一种回答,我就会直接说她就是我女朋友。就像你那天问我一样。”
他有点被她的坚定惊讶了,他悄悄偏头看她,她的眼神就像跑步的时候一样坚定,他说:“可是费电的时候往往是性能最好的时候,不在跑道上跑的时候,往往就能看到更广阔更不一样的景色。”
她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他,对上了他闪着微光的眼神,然后她嘴角弯起一个真正的不带棱角的微笑,看到这一幕,他才知道她真正放下了防备。
她说:“是啊,看到的风景的确是独一无二的,那些墨守成规的人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景色。而且,走的人多了,一定会出现一条新的路。”
一阵舒适的沉默降临,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办法理解她的感受,但她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从容,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月亮又悄悄越爬越高,风渐渐越来越凉。他喝完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站起身来和她打了声招呼,看她没有想走的欲望,他转身先往宿舍的方向走去。走过了马路,他突然想回头看,他看到她熟练地点上了一根烟,明亮的火星在黑暗里一上一下,格外吸引眼球。他不再选择走那个铺满了落叶的阶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月光洒在斜坡上,照得他的影子细长,他走在上坡路上,像是走向月亮。
他自己也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跑步软件,不再是只有跟她一起的时候才去跑步。他第一次走上跑道,这次不再是为了偶遇她。当汗水模糊视线的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自己的呼吸和步频。但是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每当到终点他也会坐下休息,眼前还是会浮现她席地而坐的画面。他不再故意卡点进教室,为了等到她身边时不时会留出的空位,而是自己提早去到教室,找个自己喜欢的位置坐下。当然,她的身边也不总是有空位。
从想要假装被迫和她坐到同桌,到自己随便选择一个位置坐下,他也记不清是过了多久。
他发出去跑步的邀约,不再是她几乎秒回的“好”,回复的间隔从几分钟,到几个小时,经常是他跑完步之后拿起手机,才看到她姗姗来迟的回复,更不用说消息是越来越频繁的拒绝。从临时有事到不太舒服,他能想到的理由她都用过了。偶尔得空一起跑步的时候,她的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般坚定,甚至偶尔还会在跑步的时候拿出手机回消息,跑完步她的话匣子也不再向他打开,更多时候是跑完步就马上回宿舍。有时候他还感觉到她的话在嘴边犹豫了好久,最后又咽了下去。仿佛他根本不是她的听众,彷佛他没有坐在她旁边。
从越来越低的跑步频率,到越来越少的话,他知道,他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
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爽约的情况。周末的时候就约好的周一跑步,被改到了周二,周一晚上他收到了她的消息:“明天突然要去外面看一个展,不好意思,跑步得取消了。”后面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补上一句“后天补上”。
他回了一句:“没事,玩得开心。”
那天,他跑完步,看到了她在朋友圈里发的看展的照片,照片里的另一个人是现在上课坐在她旁边的女生。而且,他知道,她平时不爱发朋友圈。
他开始在教室之外的地方看见她们,却再没有在操场上看见过她。在食堂,在去教室的路上,她们在外面从来不会手牵手,只会和别人一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她们走在一起的姿态,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结界,也有一种不同的气场。他看到她的书包侧边总是一左一右插着两个水杯。
他最后给她发了一次邀约。他问:“这周还跑步吗?”
他很高兴,这次她回复得很快。她说:“不好意思,这周约好了要去健身房。”
他照常麻木地回复了一个“好的,没事”。正要退出,就看到了弹出来的新消息:“不好意思,可能以后我都要在健身房跑了,不去室外跑了。”
他的心跳好像又漏了一拍,但还是体面地回复:“没事,不用不好意思,现在这么冷了,我理解。”其实他特别想问,“那我呢?”他刚打出来就删除了,因为他知道他没资格问这句话。他是谁呢,他只是之华,他们微信聊天第一句“你好,之华”里的之华,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是。
连着下了快五天的雨,一直断断续续下,有几次他都站在了跑道上,又被滴落的雨水打了回来,冬天可不像夏天,淋雨了可不得了。他心里冒出了想打听一下她的健身房的念头,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了。
好不容易出现了万里无云的晴空,他想着晚上一定可以好好跑步了吧,快一个周没跑了,他也体会到了刚开始的时候她说的那种痒痒的感觉。他照例穿好鞋子,换好衣服走到操场,然后他看到了她,他看到了她们。她在跑步,另外一个她在草坪上坐着,每次她跑过她的时候,她都停下来和她击掌。她跑步的这个状态,和之前任何一次的她都不一样。
他知道他猜对了,也选对了。
他站在看台上没有走上跑道,他盯着她的身影,看着她整整跑完了五公里。他远远地注视着,直到她跑完最后一圈停下,他才看到了她耳朵上闪烁着另外一种颜色的光。他才发现,她耳垂上突然多了一颗纯黑色的耳钉。而坐在草坪上的那个女生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耳钉。
尘埃落定。他像看完了一整场电影的结尾字幕,安静地转身离开。身后的笑声和脚步声像退潮般渐渐消失。路灯不知道亮了多久,他掏出耳机戴上,刚好一阵晚风吹过路边的树,树叶也许在沙沙作响,但他根本听不见。几片黄透了的叶子旋落下来,擦过他的肩膀,他抬头随意张开双手,一片黄叶无声无息躺在手心。他低头看着,叶片的边缘已经卷曲,但整个叶片又无比舒展,它完成了一生的使命,带着一种疲惫却又安宁的姿态奔向自己的下一段旅程。他翻手任凭叶片飘落。他继续往前,脚步不疾不徐,只是喉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痛,只是很满,很胀的那种满。他深吸一口气,秋夜微凉的风涌入鼻腔,带着相遇之前泥土的芳香,干净但又丰富。他刚跨进宿舍楼,雨就落了下来,他摘下耳机,站在宿舍门口,听见了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还是会照常跑步,照常去喜欢的书店闲逛。每次走进那家书店,他都会习惯性地拿起那本《第二性》翻看几页,每次都是为了找到那句话。主体?什么是主体。他偶尔还会翻看他和她的聊天记录,看着对话框里那些礼貌又疏远的文字,他知道了什么叫做主体。
他内心曾经波涛汹涌的海岸正在改变,变成一片可以散步的沙滩。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她和那个女孩走在一起,他的心里,泛起的从来不是嫉妒的尖刺,而是近乎于钦佩的赞许,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一些柔软。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会在心里浮现她的身影,特别是在现实生活中真的看见她的时候,浮现出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锋利和坚定,真实和坦荡。而这个时候,他正亲眼见证这样的美,他亲眼看见她跑上了属于自己的草坪和方向。他从来没有忘记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他慢慢也不再沉迷于周杰伦的情歌,而是迷上了更轻柔温和的乡村音乐,但是他还是会在随机播放到周杰伦那几首小众歌曲的时候听完,因为曾经有人喜欢过它们。歌曲结束,他按下锁屏,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平静的脸。
他盯着屏幕上自己的脸,似乎是想要和过去的自己对话,沉默片刻,只说了很简短的一句,“再见,之华”。
《完美男孩》
后续
每次表达欲充沛的时候,不管写什么类型的文章,都是一气呵成。可是当那一口气用完,无论再写什么内容,无论多感兴趣,写作也变成了一种体力活,写的过程中也觉得无比辛苦,想着以后再也不想写了。写短篇尚且如此,若要真写长篇小说,很难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就像现在这样,写得很开心,可是也写得很辛苦,真的不想再写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捡起来重新写吧。